我父亲的深夜食堂

这几天大概没有比吐槽天朝版《深夜食堂》更让朋友圈兴奋的事儿。事实再次证明，金钱是万能的，能让世上最感人的日式鸡汤堂而皇之地变成天朝午夜千夫指万人咒的一坨翔。也许是因为心灵的麻木，烟斗对鸡汤抱有一以贯之的冷漠，但日本版《深夜食堂》确实是一个例外。是生活太过艰辛，还是现实压力下大家只能一路拼命前行，偶尔停下来检视自己的内心似乎早已成为难得难得的奢侈。在烟斗看来，看小林薰的《深夜食堂》，就像一边看别人在碗里体会人生百味，一边填补内心的空白或治愈一路走来的心伤和孤独。人生那么复杂，十有八九都没法尽如人意：“更单纯点不好吗？就像茶泡饭一样，没必要考虑太多，美味的东西就是美味，这不就够了吗？”这大概就是日本版《深夜食堂》能从日本感动到中国、韩国的缘由吧。

身边的小朋友有一说到《深夜食堂》便有迷之表情，最爱的竟然就是小林薰食堂大叔脸上那道不觉明厉的伤疤。“要是我爸也像食堂大叔那样有张酷酷的脸，那我该多么幸福。”小朋友忍不住感叹。可脸上有道来及不明的疤，就能成为一枚中国酷爸？不管怎样，小朋友的幸福幻想，让我再看日本版《深夜食堂》时，总会想起我父亲的深夜食堂。

李安导演影片《饮食男女》剧照

记忆中大概是从初中后半期开始，每每到深夜，父亲总会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我桌边。说起来，父亲在做饭这件事上，并没什么天赋，很多时候，也就是把晚饭剩下的饭菜，倒进锅里热一热，或者煎个鸡蛋，切两个番茄，做一晚番茄煎蛋面。父亲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我考试前补充营养，很多时候，我熬夜并不是为了学习，就是看看闲书，打打游戏，可父亲还是一到点，就端上热腾腾的番茄煎蛋面。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来上一碗，边吃边跟我说：“赶紧趁热吃了，过会儿就凉了。”有时候他不吃，只倒上点酒，就着一碟剩菜或花生米，坐在我身边喝。我背上，总能感觉到父亲边喝边盯着我看的眼光。再大一点，也许是青春期叛逆的缘故，开始很不习惯父亲在身后盯着自己，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碗筷，就冲父亲说：“爸，别盯着我，你也赶紧吃了去睡。”再到后来，接了碗筷，转过身还会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不排除有时是为了看点儿童不宜不被发现）。可不管怎样，只要我在家，午夜开伙，就成了父亲的习惯。大概是时间久了，从不擅长烹调的父亲做出来的番茄煎蛋面，越来越香了。

毕业进了社会，工作换来换去，忙于不忙，都爱在单位或同事家睡，回家的时间自然少了很多。可只要是回家，父亲的深夜食堂总照旧开。更多时候，父亲喜欢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等我一停筷子就问：“要不要再来点，一个人在外边吃不好，回家就要多吃点。”中间就听父亲有一搭没一搭问，工作还顺利不？有没有女朋友？找女朋友得认真，不能随便耍，把别人耽误了。我只能趁嘴里还包着饭菜，一阵支支吾吾。父亲就笑，似乎不再担心，喝起自己的小酒，还问我要不要也来上一杯。那时候我总想时代不同了。工作上的开心和不开心，感情上的顺和不顺，和父亲说了父亲也未必能理解，还不如不说。不说，反倒能让爹妈省心。终归这些事儿，还得自己处理。

有段时间工作被派到外地，一待两三年，回家成了探亲。午夜到家，电视机开着，画面上全雪花，父亲一个人陷在沙发里，低头打着呼噜，面前小桌上，酒杯里的酒光了，小酒瓶里却还剩了大半。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可父亲不服老，听到我动静，立马从沙发里弹起来，大声说：“回来了！回来了！咋这么晚，肯定饿了，我跟你做饭去！”步履蹒跚着往厨房走，边走边大声说：“你想吃啥，有菜有饭有面？”，我是劝也劝不住。父亲的手脚终于变得不再麻利，端着番茄煎蛋面碗的手开始哆嗦，我赶紧接过碗筷，扶父亲坐回沙发。看着我煎蛋面吃得稀里哗啦，父亲开心，竟然两口就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干了，红光满面盯着我，想说什么又怕耽误了我吃面：“吃，赶紧吃，不够还有，看你饿得，有什么我们吃完再说......。”

终于有一天，我也成了父亲，工作再晚，熬夜再多，回家来不及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到女儿床前，看一眼女儿熟睡中红彤彤的脸，才觉得整个心能放下来。这时候，我才隐隐懂得，这么多年，父亲作为深夜食堂的大厨，面对我这唯一的顾客，一直想说没说出来，想聊没聊的，到底是什么。为人父，为人子，成长和老去，时代的改变，时间的流逝，多少会就成为彼此心里的一道坎，这让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又或者，阅历和经验的不同，周遭的变化，让我们哪怕说了，也未必真正能说到对方心里边儿。可这些想说说不出来的，都是热腾腾的爱。这爱，就像父亲深夜食堂的饭菜，像他为我煮的一碗又一碗番茄煎蛋面：无论我们身边的世界如何改变，味道只会越来越香，越来越浓。

长的是午夜，短的是人生。如果说日本版的《深夜食堂》是世上最能治愈的剧集，我父亲的深夜食堂却永远不会是一碗鸡汤。更多时候，父亲只是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身为父亲的我，只是守在女儿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