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1）

消失的人（1）

消失的人，指那些曾在你生命某个阶段进进出出，如风轻逝，某年某月某时某刻想起却若雪泥鸿爪，终难再见的人。

一、顿珠

1）

记忆里有些人，就像被搁置于旧物箱底最末一层，跟箱子一块儿在老屋床角下搁了多年，爬满蛛网尘埃，若非偶有一日意外清理打扫，基本不再机会被放在阳光里晾晒。

若非那夜无所事事（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所事事），点烟时瞥见手里白色ZIPPO上的雪狼，顿珠恐怕早已被我开始衰退的记忆清理得一干二净。

顿珠，本名贡嘎顿珠。贡嘎是“都喜欢”的意思，顿珠则代表“成事或成功”，藏族里很多人把人民币叫做“贡嘎顿珠”。顿珠来自康定，就是那首后来被改名为“康定情歌”的歌里那一片跑马溜溜的山上。那片山，到今天除了山下有民族特色的石头寨子，依然不减荒凉。可歌里的康定，有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

顿珠个高，块头大，肤黑，和典型川南藏区汉子相比更突出的是他直且硕大的鼻子，直观一点说，顿珠的鼻头，大过了成龙的鼻头。据说，女人们会根据男人鼻直且头大的程度，判断男子性欲旺盛程度。顿珠的故事，也多多少少和性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事儿，留到后边再说。

顿珠到成都找的第一份工是做设计。那间没折腾多久就倒掉的公司负责招聘的刚好是我一哥们，一贯特立独行，据他说，先是好奇顿珠丈八黑的块头怎么会应聘设计。那一年，凡应聘设计的，打眼都像刚生完一场大病，还傲慢偏执，纷纷扎着马尾，一时间分不清男女。顿珠不同，态度极为谦卑，双手奉上自己的画作，上边画了外星人，还有孙悟空，风格相当朋克。哥们见识了顿珠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学历也不问，经历也不问，立马将他纳入麾下。可顿珠干的活儿，却与设计无关。小公司为了活命，先得有业务。道理顿珠懂，立马变身业务员，放下画笔，开始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灼人，奔波于成都街边各大写字楼扫楼的日子。

一日顿珠回公司，满面通红，整个人像受便秘折磨数日不拉。顿珠愤怒敲击桌案，发出整层楼都听得见的呼声：“操，哪有这样侮辱人的公司，竟然在门口立个大牌，写上业务员与狗不得入内！”顿珠的愤怒，让周边习惯了招牌内容的业务一阵窃笑，窃笑顿珠天真无知，不谙世事。

让天才设计做业务员也是无奈。顿珠的弯儿，一时半会是转不过来。老友便自己把业务谈个七七八八，再让顿珠做个联系人，事儿成了，顿珠就能在公司安顿下来，好好做设计。哪晓得，顿珠见了客户那边对接的家伙，一听对方要求回扣，立马炸了，大吼：“你丫怎么能这样吃里扒外？！”

后果可想而知，对接的家伙被扫地出门，业务自然也黄了。老友惜才仁义，写了封推荐信，信里云顿珠是如何单纯又做事认真，是天底下少见的设计才俊，送佛送到西，把顿珠推荐到了我所在的公司。老板得了天才，大喜，当即把顿珠安顿到公司专用于设计的苹果电脑前。

我不知道顿珠坐在苹果电脑前是何感受。冰火两重天是肯定的。一来，顿珠面对的，是全市最牛逼设计公司才有资格配备的新一代苹果电脑，那电脑如绝世尤物，让全市的设计都艳羡得口水滴答，可以想见顿珠若见天仙的喜悦和鸡冻。二来，顿珠高中没毕业，斗大英文字母一个不识，鼠标在手，有第一次摸到女子乳房的心跳和紧张，完全不知下一步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可顿珠就是顿珠。顿珠就坐在他视为心头肉的苹果电脑前五天五夜，一个字母一个单词地，把操作佛陀小铺系统该用的，活生生背下来，顺利上手。周日夜，顿珠补完瞌睡，拧了两件啤酒，拉上加班的我上了30层楼高的天台。喝了一打，酒上头，整个前列腺空前膨胀起来，顿珠死活不让我上厕所，一把将我拽住，说：“斗哥，我有句心里话要跟你说——你听过狼嚎没？你肯定没听过。我嚎给你听！”

顿珠一脚踩上天台边缘，冲着天空那一轮皓月，发出阵阵荒原狼的长啸。

2）

我再也没听到过顿珠的狼嚎。

很快，顿珠在苹果电脑加持下成了公司的设计骨干，也扎起了马尾。有回上厕所，门没关，瞥见马尾，仔细看了门上有关公，才放胆进去，掏出鸟，却尿不出来，转头看见顿珠硕大的鼻头，上火，骂：“操，你丫为毛装个毛分不出男女，害老子尿都回去！”顿珠只嬉皮笑脸，说：“斗哥斗哥，有空没，喝一杯。”

点了几个小菜，顿珠跟我倒上啤酒，自己的杯子却空着。递过去烟，丫接了不抽，手里颠来倒去玩儿，整个儿表情怪糟糟，四肢就像被蚊子叮了紧缩着。“咋，病了？”我问。

“病了。”顿珠说。

“啥病？”

“相思病。”

“哈！恋爱了，来一杯！”我跟顿珠满上，等他一五一十道来。

“斗哥，我跟你说了，你别告诉公司里其他人。”顿珠说。

顿珠没喝酒，顿珠爱上个姑娘。顿珠爱上个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可顿珠爱上的是省电视台的女主播。顿珠爱上省电视台女主播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电视台女主播压根儿不把顿珠放眼里三万英尺以内。

因业务需要，公司迫不及待要和省电视台搞好关系，除了赞助，也出人出力，免费干活儿。免费的活儿永远人手不够，顿珠就被派出场，双方你来我往，顿珠自然和女主播有不少接触机会。也就是在业务往来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顿珠的魂儿，被女主播上了身。

顿珠简单。在顿珠眼里，爱就是爱了，必须表达，和爱的对象，反倒没多大关系。于是，每每雷电交加，暴雨倾盆，或烈火焚城，高温袭来，电视台警卫森严的大楼前，就有大块头男子手捧鲜花站岗。顿珠站岗比警卫还敬业，警卫还有换班，他没有。顿珠一站就是晨昏颠倒，和电视台黑白不分的工作时间倒是匹配。弄得大家一时以为顿珠跑电视台上班卖花去了。

顿珠爱得火辣，火辣到对热脸贴上冷屁股无知无觉。女主播年岁不小，迎来送往的男人多了，见识自然不同一般，既不把顿珠放眼里，也不把顿珠当外人，始终从容不迫，如此一来，顿珠就成了永久型弃用的轮胎。

顿珠单方面爱得轰轰烈烈，爱得公司和电视台全员都被他感动，少不了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里，做些撮合的小动作。顿珠自然经不起鼓励，奋不顾身飞蛾赴火。一年四季，和女主播保持着保姆般的距离。女主播失恋了发脾气，顿珠第一时间当出气筒，被骂得狗血淋头；女主播喝醉了，第一时间呕吐的对象，也是顿珠。

受虐于女主播各种不屑，惹得众人从心疼到心死得没了反应，在这烈士般的爱情困境中，顿珠对薪水的追求，对时尚的理解，却取得了史无前例的长足长进。也许是铁树开花，顿珠对爱情的执着和单纯终于感动天地，金石为开，某年某月某日，我终于目睹女主播座进了顿珠刚买的新车，那年头还跟身份和地位有那么一丝儿挂钩的大众帕萨特。

再见到顿珠，是一场百年难遇大暴雨倾城之后。那一年，顿珠已经有了自己的设计公司，有房有车，可他仍跟落汤鸡一样，耷拉着一米八的个头，敲响了我租住的房门。

“斗哥，我完了。”顿珠说。话音里带着哭腔。仔细看，鼻涕眼泪不分，丫真的在哭，在抽泣。

“别急，慢点说，你咋啦，啥完啦？”我赶紧把顿珠让进屋，找了根毛巾递给他。

“红去了澳大利亚。”顿珠一把鼻涕一把泪。

红，是女主播的小名儿。事情简单，女主播不告而别，连屁都没让顿珠闻到，径自去了澳大利亚。顿珠是在加班后开着夜车去接人时，才从女主播同事口中得知。

顿珠说完，才开始真正的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直到雨过，城市的天空挂起两道彩虹。这事儿其实挺别扭，别扭得让我很多年后，只要看到雨后彩虹，就想起顿珠脸上两行无休无止的鼻涕和眼泪。

顿珠哭完，也喝完了我屋里能找到的各种酒，抽完了屋里最后一根烟头。我带着顿珠上了天台，希望彩虹能安慰我这位朋友。顿珠看着彩虹，一字一句跟我说：“妈的，好多年，老子连她的手都没牵过。”

这之后，顿珠在短时间内，有了让我等一干朋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女朋友。

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末，顿珠都会请上一大帮子哥们朋友去KTV。每次去，顿珠都带着不同的女人。顿珠左手抱着自己带的女人，另一只手时不时腾出来，抱KTV的女人。那一年，KTV是城中毫无疑问的销金窟。我见过顿珠给KTV的女人发小费，一位的价码快够得上一瓶XO。我简直怀疑那一年成都稍有点姿色的KTV小姐，都受过顿珠的雨露。

直到顿珠败光了自己的存款还欠了一屁股债，自行车后座带了个叫小美的女子来找我。顿珠来，是为了借钱还债。不管是不是还债，还什么债，知道这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得凑上万把块给他。我瞄了眼叫小美的女子，小美的腹部并没有怀孕样隆起。顿珠也不说还钱的事儿，把小美打发去买烟酒，要跟我掏心掏肺聊。

“女人，就是那么回事儿，斗哥。”顿珠说。语调是相当地颓丧。“斗哥，我不是坏人，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说哪儿啊，不会。”我递上一罐啤酒。

“我上过很多女人。有花钱的。几千上万的，也有不花钱的。都一样”顿珠说。

年后，我离开了成都。在小酒馆和一帮朋友告别，顿珠没来。闲言碎语，只听说叫红的女主播从澳洲回来，还找过顿珠。可顿珠有了女朋友。顿珠的女朋友也不叫小美。顿珠的女朋友跟女主播说和顿珠在一起很幸福。顿珠的女朋友问女主播，你和顿珠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注意到顿珠鼻梁挺直，顿珠的鼻头很大吗？顿珠的女朋友用一种不屑而冷漠的眼神看着女主播，说，顿珠的家伙很大，自己很满足，很性福。

3）

此后，顿珠在我的人生中渺无音讯。

若不是那一夜我无所事事在阳台上看到一轮皓月，瞥见手里ZIPPO打火机上那头白色雪狼，我可能根本想不起曾有个叫顿珠的朋友。

那一刻，我耳朵里又传来顿珠荒原狼的长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