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
是的，下面的文字和赵雷火遍大江南北的《成都》里唱的那间玉林路尽头的小酒馆有关。但和赵雷，和中国民谣，没半毛钱关系。
二十年的时间里作为一枚生活、居住、工作在成都连牙都快老掉的文青，经过小酒馆门口次数一定不会少。但几乎每次，我都选择了默默路过。我不进去，是因为不想打开那扇门，看见被我抱在怀里的我永不瞑目的兄弟阿巍。还有得知阿巍患上绝症那一夜，和我一起在成都玉林路芳草街小酒馆里喝得死去活来的睡在我上铺的哥们儿。
此刻，在双流机场二层餐厅，我吃着一份45元人民币的宫保鸡丁，赵雷的《成都》无法阻挡地通过店家音响在耳边循环。逃不开的记忆，赫然像开闸放出的激流涌出。我并不是喜欢回忆的人。人们总说沉湎于回忆，就是老去的开始。更何况，这回忆还纠缠着年轻的死亡。我看着自己把整份宫保鸡丁倒进米饭，机械地用勺子搅拌了又搅拌，脑子里空空如也，渐被巨大的问号塞满：这么多年来，我总想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命运会对一个人的青春如此残酷？
阿巍死在医院的那一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阿巍老婆的电话，说他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面。我站在复印机边，手里一摞刚打印好的文档哗啦啦落一地。记忆里我并没有立马转身向医院狂奔，而是走到自己的桌前，一一收好自己桌上的东西，才向医院出发。这收拾东西的时间，大概是一分钟，也可能有三分钟、五分钟。就是这一分钟或三分钟或五分钟，等我冲出医院电梯间跑到阿巍病床前，他的妻子，用缓慢的几乎是没有哭腔的音调说：“他走了，他刚走了一分钟。”
我不知道这一分钟是否就此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愧疚。错过的人生从来是没有后悔药的。我把阿巍的头抱紧，抱在自己怀里，因为癌症的缘故，阿巍的脸早已失去25岁应有的光泽，他的头颅很轻，有着生命留下的余温。我抱紧他，抱紧我的兄弟，可他再也无法知道。
阿巍是我大学的死党，比我小一岁，也低一个年级，我们因为对诗歌的热爱相识，也因为对女人的执迷和渴望相近。我得承认在一段时间里我对阿巍是有着嫉妒的，他笔下的世界竟有着我无法到达的悠远和辽阔，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几乎就要目睹一位全新的海子诞生。他身上火焰般闪耀的才华，无疑正是我所匮乏的天赋。而阿巍对爱情诚实并专一，则进一步让我浪子的名头显得猥琐和不堪。阿巍总是在我以各种借口讨要租屋钥匙的当头，愤怒而义正言辞地鄙视我昂奋混乱的情欲：“你这个卑鄙的只会用下半身招摇的家伙，不管今天你跟那个女人睡，不准碰我的床，不准把你肮脏的体液射到我床上！”那一年，阿巍和财政系的女生爱得轰轰烈烈，毕业后，两人就携手进了我们称之为坟墓的婚姻殿堂。这让我不屑。婚礼上，念完祝福的歪诗，我们一帮哥们冷笑着干杯，心念阿巍这庄严和神圣的一刻熬不过三年。
三年后，阿巍因鼻癌去世。留下深爱他但也同时被他的疾病所深深折磨的妻子。在医院，阿巍的妻子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哭诉命运不公，也哭诉着自己的解脱。说她每日每夜的煎熬，当阿巍因为病痛不得不在地上打滚，她的心就如被钝刀切割，一块一块趟血，而每一块间连皮带肉，无法彻底分割。她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来看阿巍的时候，为什么他总在一个小时后就催促你们离开，只因为他怕你们看见他痛，看见他痛不欲生的样子。阿巍的妻子说她这一刻也终于解脱。她会离开成都，回新疆的老家去，至于以后的事，只能再说。
再后来，我再没有见到过阿巍的妻子。即使是我出差路过乌鲁木齐，直到列车咣当一声开动，我也没有动过打听阿巍妻子下落的丝毫念想。我可以想象天山脚下她已经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但无法想象阿巍在她新生活里有着怎样的位置。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另一个哥们在得知阿巍换上绝症后，几乎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半个城市，走到了玉林芳草街小酒馆的门口。我们推门而入，要了两瓶叫不出名字的红酒，努力把自己灌醉，因为我们不相信年轻的阿巍会患上鼻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小家伙连烟瘾都没有，我们坚定地这样想。小酒馆收集了世界各地的CD，具体那天放的是那一张打口碟我已无法记起。记忆中应该是一位西班牙女歌手唱的情歌，歌里有着斗牛士的勇气和豪放，也有斗牛士死去后乌云下的悲伤。我和我的哥们儿尽一切努力把自己往死里灌，但还是止不住热泪流淌，我们一边喝，一边呜呜咽咽地问，这是为什么？他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该癌症的为什么不是我们？我们开始嚎啕大哭，酒馆里几乎每一位好奇的人都用尽了自己所铭记的，关于生活与命运的箴言也无法劝止。最后，我们被人从小酒馆抬出门外搁在路边。一夜无梦，醒来只有早晨空旷冰凉。那一夜，我们的青春再次听到了死亡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青春总会散场。但总是任由命运出手，在我们粹不及防，无法预料的一刻。多年以后，我想起来我们的青春应该早在一九八九年夏夜远方密集的枪声里便已集体阵亡。但阿巍的离去，却是离我最近的一次，感受更为真实。
阿巍离去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有很多次把不同女人的手揣进裤兜，走过玉林路的尽头走到小酒馆的门口。有时我会对自己说，阿巍在他才华横溢的一刻，在那个所有人都曾满怀希望的年代离开以前离开，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毕竟，活着的我少不了苟且，只能在庸常怯媚的当下庸俗地活着。我看着小酒馆的门，始终无法推门而入。我想我至今仍难以释怀的，不应该只有那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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