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那么不留情,要折断穿越而过的阳光;时光那么不留情,要折伤自己穿越人们眸子时的样子。——IRIS
摇晃的地铁,人声如欢腾的潮水,从左耳流啊,流啊,从右耳流出,顺畅的。她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右肩,习惯性地向上用力仰头,然后假寐起来。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雄壮的歌声,也如潮水,可是不仅涌到耳朵里,还涌进心脏里,欢腾地流向四肢经脉。自己的接受能力真是越来越广了呢,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轻轻笑了,宠溺了自己一下。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毛主席啊领导啊咱们打江山——”嘹亮的男女混音在这个时候出现得恰到好处,特别在刚刚走出革命历史博物馆后,刷地一下就掸尽了她毫无边际的思索。脑子里,身上,似乎都已沾上了博物馆里那些陈列古物的灰尘,旧得发黄泛白泛白发黄的味道。那个时代的鲜血、转瞬即逝的亡灵、挣扎和呼喊、与时代纠缠得撕不开的彻骨,都轻轻柔柔地覆上她的眼睑,一睁一眨带着伤痛。
“咱们革命的力量大发展——发展——”老阿姨手执黑色麦克风,和着老阿叔浑厚的男高音,大胆地放声歌唱着。旁边的观众大都七八十岁了呢,自己惟有挑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以免挡住热情的他们。
那张布实在放得太低了,她回想着。她还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就又要出来溜达。实在难以识别那群蚁排衙的毛笔字,但早已知道,字字见血。只看清三个字,“意映卿——”眼泪又来了。
觉,她孤苦地叫着,当我看到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刹那间即永恒。卿卿又如何啊,你就这样离去,是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意映,让我陪着你一起哭吧,我身后匆匆掠过的人群,欢闹的孩童,手机屏幕亮起拍照的情侣,都不懂这一方寸的布上凝聚了些什么。
“一恸……”恸,痛。意映,你要明白我的决绝是如此艰难,可是国难当头堂堂男子岂可畏头缩尾,岂能留恋家中流连儿女私情中。
“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你无法明白我的沉默,最后一夜的热酒入肠,秒秒寸断的是我的生命,是你深深印刻在我心中的脸庞。
略略低头再想看下去,眼泪就无法安全地挂在眼眶上了。如那年自己在课本上看到的《与妻书》,还未读完,便手提钢笔一字一字抄写,“吾至爱汝……”至爱啊——蹲下身尽量靠近玻璃橱窗里的那张充满褶皱的布,那充满褶皱的时光,再也捋不清看不尽听不明,“窗外疏梅筛月影……”,字字艰辛地抄着。字字,血泪。
她假寐了一会儿,恢复了一点精神力。对座是父母儿三人,儿幼,尚在婴儿车中。父亲慈爱,无事便找趣,和小朋友对拍手掌玩乐,逗得小朋友咯咯笑得欢喜。她看着男人那双粗糙硕大的手,青筋可见,和那还超不出大手掌心大小的白皙小手。
“啪——”,“宝宝来,来和爸爸玩——”那小孩略大点就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了,父亲跟在他的身后,两只大手提着他的小手,看他一步一顿地朝前趔趄……
“啪——”,“哈哈,哈哈老婆你看儿子,反应还挺快的呢——”他又长大了呢,再嚷着要抱抱,大人怕是就不同意了吧。他赖在地上哭闹,母亲却狠心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不肯走过去……
“啪——”,“宝宝好不好玩啊?——”他再大点,穿着校服背着双肩书包,一蹦一跳地跑向校门,背后粘连的是父母长远的无声的目光,韧性的目光,也再探不到那小小的身影……
“啪——”,“宝宝来,叫爸爸——”他躺在宿舍的床上,懒懒地回答着母亲打来的电话,一阵不耐烦:“好啦好啦妈别啰嗦了!”……
“啪——”,“哟哟宝宝好聪明啊——”他会结婚吧,幸福地微笑着,一手搂着新娘,另一只手轻轻弹去母亲脸庞上喜悦的泪珠……
“啪——”,“哈哈宝宝来啊再来啊——”他努力挤进地铁里,站立了许久,终于盼到了腾出的空位,连忙招呼妻子过来坐下。为了打发漫长无聊的地铁时间,他开始和身边坐在婴儿车里的儿子玩起了对拍手掌。
他不会记得,不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当那时光发出酸腐的味道了——如同年迈的父母亲身上的味道——其实并不远的,只是在他的记忆里,那段时光很不留情,穿越他的眸子时折伤了自己——他的父亲曾在地铁上和他玩过对拍手掌,因为他的快乐,慈爱地笑着,享受着。
她拐过一个转角,被一个用道具模拟出来的场景吓得灵魂出窍了几秒——四处都是碎石,房屋瓦片,一个满面鲜血的孩童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身边躺着一个只剩上半身的女人。一切毁灭得不似人为所能达到,只是枪弹炮火组成的暴风雨无知地席卷了这个瘦弱的村子——她不敢去看,爆炸,尖叫,飞机轰鸣——震耳欲聋的嘈杂的声音拉扯着脑子里沉重的痛感神经——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带歪了军帽的老大爷指挥得面红耳赤,白色衬衫的观众大叔在一旁热泪盈眶地,张大那爱国的嘴,合着唱啊。
漆黑的电影院里,没有了之前那般搞怪有趣的桥段,孩子们都沉不住气了,纠缠着身边的父母不断询问电影何时才能结束。她看到那里,朝前倾了倾身子——爸爸瓜哥抱着女儿小伊,说“我爱你”,女儿还来不及回答,身后便天崩地裂——孤独的父亲待在阴暗的洞穴里,举着火把,用木炭画了妻子、女儿、儿子——最后画了自己,怀抱着他的所有,一个大圈,圈出了孤独——她用一只手扶着3D眼睛,在两层厚厚的眼镜后,该是什么表情了呢?父亲的表情是否在此刻挂上了她的脸庞?
他和儿子对拍手掌玩乐着,却只觉得熟悉,又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婴儿车里的儿子,望向他的瞳孔那么纯洁,黑白分明,咯咯的笑声像是穿越了好久,充实得像是从他自己体内滋生出来,跨越了一段鸿沟,一段漫长的时间,才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青天响雷敲金鼓——海扬波作和声——”
他们思念着。思念着,故歌唱着。雄壮的,充满力量地歌唱;卖足气力,充满底气地歌唱。唱啊高声唱啊,那也是我们的祖国啊,是我们这在彷徨时候出生一代的年华啊。
她看到了两台最早的黑漆漆神秘的放映机,一台从雕花方箱子里开出金属喇叭花的留声机,一座瘦高苗条典雅静美的铜座煤油灯——她从未想过她能在一座革命历史博物馆里流连如此之久。从一楼悄声上到二楼,从奶黄色漆成的被分成好多小格的圆拱顶方形窗看出去的天空那么不真切,摇摇晃晃站在历史之颠,不确定自己被赋予的涵义。
一个又一个的转角,玻璃明明那么薄,却挡住了代与代之间的气息。挡掉了那么多,只剩下无聊的抚摸的指纹。感性的指纹下有张云峰的一纸绝命书,她跌宕的心绪又飘飘荡荡起来——“母亲,浣娥:还有二点钟,我就要受死刑了……”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老大爷向上扬起的双手无意托住的远方落下的那轮夕阳,如当年发起起义,激昂愤慨怒喊着的学生手中,那飘扬的红旗——她觉得累了,洪荒毕竟长久,我们难以承受那么多。
“我是笑的死,不是哭的死,故你不用悲伤,当我成了佛……”她又哀伤地看着那小小的婴儿车里的小孩,仿佛他是一束扑捉不到的光,极为迅速地朝前奔跑去,深厚的父母追啊追啊却再也抓不住这束光。她哀怜又不舍地望着这对被儿子逗得欢笑着的父母,想象着自己的手里有爸爸的大手,布满青筋的手。我拉住了他的小拇指,踉跄地朝前走,却忘了是什么时候松开的。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撇开眼光——瓜哥最后穿越了云层,带着火光,降落在全家人的深厚,在贝壳号角的呼唤中——现实中,连阳光穿过水面时,都会被无情折断——你们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吗?会吗?我们的手是从什么时候不再以牵着的姿态出现,而是相互用力地拍响——
“只觉得对你们不住,未报天高地厚之恩……”苍劲的字不美啊,不美啊,灌满的是两颗由此坠落的绝望的心,看着他的背影,小小的,伟岸的背影,朝前走,朝前走。
“好了永诀了,来生再相见罢。云峰绝笔。”觉!绝!决!永诀了啊!儿子,你可知道,你这掌是要拍向哪里的吗?拍向我们日渐衰老的胸口,拍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拍出我们孤苦伶仃的佝偻的样子——“啪——”,“啪——”,“啪——”
“啪!——”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老大爷的手在空中一抓,歌声戛然而止。观众们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连同在人群中那个感动至极的她。她不再听下去,沿着湖边缓缓前行。满池的荷叶铺上细碎的水珠,宁静地躺绿了湖面。
远远的,歌声越来越模糊——那个年代就被她抛在了身后。远远的,她也是一道光,从远处奔来——用自己也难以掌控的速度,朝前奔跑——身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觉,没有大手,没有云峰,没有年代,没有那两双湿润的泪光——
<游广州近代革命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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