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猫鬼

在元江彝族聚居区域，流传着一着叫变猫鬼的神秘而古老的巫术。掌握这种巫术的人，人们也直接称之为变猫鬼。

一个村子里头总有几个变猫鬼。

变猫鬼是汉人的说法，彝语叫"背蛊＂。"背蛊"这个词的含义里其实与与鬼无关，所以汉人和彝人对变猫鬼的理解也不完美一样。与汉族朋友聊起这个话题，他们有意无意把它和鬼联系起来，至少像个幽录。与彝族同胞说起这个话题时，就几乎与鬼扯不上关系。在他们眼里，"背蛊"是个名词，指具有此种巫术的人，也指此项超能力，比如可以说某人是"背蛊"，也可以说某人会"背蛊"。

一般，这些变猫鬼到了晩上就施展法术，把自己变成“幽灵"一样，潜入别人卧室，趁人熟睡，掐住人家脖颈或压住人家胸口吸其精气神。说起这事，信的人把它说得异常玄乎异常神秘，不信的人也就不信，他们说＂什么变猫鬼，世上哪有这种事情，做个恶梦就说是变猫鬼害的，这纯粹瞎扯。＂说的时候也是斩钉截铁。

变猫鬼白天跟正常人没有两个样，也一样吃饭做活，也会生病感冒，也会变老死去。

但是变猫鬼晚上施法掐住人家脖颈时就变得面目狰狞，他们是多少人意识里头恶梦般的存在。

与号称被变猫鬼害的很惨的人谈起变猫鬼的事情，他们往往是余怒未消，他们说被掐的时候胸闷难受极力想挣扎着醒来甚至想着醒来后与变猫鬼博斗，可就是全身乏力，等醒来变猫鬼逃之夭夭，完全不见踪影，这时被掐的往往会破口大骂那个变成变猫鬼的人，有时还会用非常难听的脏话骂他们。被掐的人说有时确切地知道是哪个搞的鬼，有时又不确切到底是哪个，巫术高的人会隐藏自己，故意让你不知道是谁。

不过，要知道到底是哪个变猫鬼上门作祟，也有人说他们掌握着破解之法，李叔就是其中一个。他说:"灵验得很。" 他认为对付变猫鬼首先要知道是哪个变猫鬼，根据不同的变猫鬼要用不同的办法，村里那些个变猫鬼每个都有不同的个性。李叔自称以前经常被掐住脖颈遭他们欺负，现在有了对付他们的办法，现在一个人住也不用担忧了（去年李婶过世，儿子外出打工，女儿住在她自己的家里，女儿劝父亲过来一起生活，李叔不肯，不是女儿不孝，李叔说这个房子不能空着，也不能断火，空着房子就坏了，断火房子也就凉了，女儿只好依了他）。

李叔答应哪天让我到他家里演示他对付变猫鬼的方法，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以前村头路边上，时不时看到的纸人或画有五官的煮熟了的鸡蛋，上面刺插着几棵缝衣服的针的画面。

我没有想到一生行医的李叔，现在迷信到这个程度。

在农村，信鬼信神的程度惊人，有些人甚至吃东西吃坏了拉肚子，也怪是变猫鬼害的，不过说归说他们多数还是上诊所治疗。

而我听到一个老人说，有一段时间被变猫鬼盯上了，眼皮耷拉下来实在睁不开，她坚信是变猫鬼害的，就朝窗外丢了几块糖果出去，一边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拿去吃去！莫再来招惹我＂我问后来情况怎么样，她说好了一点，不过后来又来了，又加一句：＂这些背时鬼，喂不饱的。＂

关于变猫鬼的说法有多种，那些暗地里被认为是变猫鬼的人，也不辩解，但是他们知道他们是另类的，他们已习惯于被背后指指点点。那些普通村民和变猫鬼相处也会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他们晚上来掐脖颈。变猫鬼的概念已经完全融入到他们的世俗生活中，如果你跟一个对变猫鬼的存在深信不疑的人说这完全是想象出来的事情，他一定会认为你这个人才是不可理喻。

变猫鬼可以通过吮吸别人精气神来补充自己的能量，还可对那些仇人进行报复，那么做个变猫鬼好不好呢？我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人说愿意的，首先在舆论中变猫鬼是负面的，遭人唾骂。所以尽管有超能力，谁也不想做这个人人厌恶的恶人。另外，有一种说法，说变猫鬼吮吸别人精气神的也是迫不得已，就像老虎狮子吃其他动物一样，如果他们不到处找人补充能量，他们就会变得虚弱没有力气甚至死去。还有一种说法，会此种巫术之人，以自己身上的能量供养着小鬼，这些小鬼包括蛇、蝎子、螳螂等小动物，他们施法时得用这些小动物帮忙，如果他们不吮吸别人精气神，能量不够就无法供养小鬼，这样说的时候村民语气中对变猫鬼给予了一定的同情。这种伦理逻辑，让变猫鬼与普通人之间的交往有了些自然的调和。

据村民们说，变猫鬼这个巫术是父母传承给子女的，如果不传给后人，他们死后那些平时豢养的小鬼得不到安置就会缠住他们，死后就进不了阴间非常痛苦，子女多的，他们往往选择其中一个进行传授。也有向所有子女传授的，但这是极少数的情况，说明他们也不愿意子女们继续走这条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的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成为变猫鬼也是不能选择的事情，这真是他们的不幸。

因为多数人对变猫鬼忌讳而敬而远之，那些被确信是变猫鬼的人在人际交往及恋爱婚姻中就会有一些问题。他们讲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是某人讨回一个媳妇，别人议论说她是变猫鬼，这件事情使他心情很不好，他想证实她是否如人所说，于是到了晚上他对她说，听说你是变猫鬼，我不信有这么邪门的事情，如果你是不妨证明给我看看，媳妇不知是计，果真施展法术，男子顿时脸吓得煞白，从此坚决地和她离了婚。

有变猫鬼出没，民间也就有了对付变猫鬼的各种办法，首先，身强力壮高大威猛的，变猫鬼很难在他们身上占到便宜，当变猫鬼刚要掐住这些人的脖颈时，他们马上会醒过来，变猫鬼就刺溜一声便逃掉了。

所以变猫鬼的对象主要是那些稍微柔弱一点的人，这些人无力反抗变猫鬼可轻易得手。

而比较流行的对付变猫鬼的一种办法是使用尖刀等凶器，据说变猫鬼畏惧尖刀等金属器物，有人就把尖刀搁置在枕头下面，变猫鬼果然不敢再光临。也有人认为对付变猫鬼使用狗牙较好，口袋里时常装几颗狗牙可以让变猫鬼不敢近身。

而有人腰上始终挂着一两样桃木刻的小东西，据说这也是对付变猫鬼的一种办法。

但是这些招术不能对付所有的变猫鬼，比较狠一点的，就向变猫鬼家的墙上甚至门上泼粪，当然这是比较过火的行为，也有人低头向变猫鬼求情放过自己，请求变猫鬼发点善心积点阴德可怜自己体弱多病还要养家糊口等。三十多年前，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就知道有变猫鬼这一说，甚至亲眼看过外婆对着她认为是变猫鬼的住宅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希望她行行好。外婆还告诉我，谁谁是变猫鬼，路上碰到要格外小心不要招惹他们。那个时候我没有多想，就是有点惧怕，从来不敢正眼瞅他们，也有些好奇，曾经在想他们变成变猫鬼的时候，他们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是睡着了呢还是在密室里念着咒语？后来读书到了外面，变猫鬼这个概念几乎一度已经在记忆中消失，有一天突然想起这个词，我就想，老家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了这些事情了吧！

然而事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变猫鬼已经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上的存在原来仍然一直活跃在那里，变猫鬼于大家而言如同已经深深地嵌入木头并腐在里面无法清除的一根一根榫子，成了大家的生活里面清除不了的一个部分。

变猫鬼到底存不存在，眼见为实，我是倾向于这是人们的一个稍微附合现实生活的想像，可是看到人们对待变猫鬼的郑重其事的态度有时还有点兴师动众的行为，我就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也似乎明白了尼采所说的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意思。

上帝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也许，变猫鬼的传说或现象一时半会也不会消失，这个时候去讨论变猫鬼的存在和不存在都是多余。

只是那些被认为是变猫鬼的人，社会似乎对他们有些不甚公平。

变猫鬼这一说法源自何时，我们无法追寻，我问过专门研究彝文典籍的普先生，希望在有限的古书里面能找到有关这方面的一鳞半爪，事实证明这纯粹是徒劳，书里有许多关于鬼关于灵魂的记载和描述，唯独没有变猫鬼或类似的东西，这多少有些遗憾，但如果就这个问题去问村里的老人们，他们就会觉得你的问题很怪异。“变猫鬼么不是从而就有的么？"他们经常这样回复我。

我希望有一天变猫鬼的说法逐渐淡出村民们的意识淡出他们的生活，那样我就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访问那些曾经被指认是背猫鬼的人。

但是现在不敢，万一他们真的是变猫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