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我心底,金陵一直都是一座冷凉的城。
这里的一年四季都在落叶,像极了一年四季都是清秋。
可我纵然喜欢秋天,却也难以爱上这一城连年的飘零。
我虽为男子,却亦时常渴望——
望有人恤我如孩童,待我如宠儿,疼我,爱我,暖我,念我。
令我不再因孤伶而忧怅,使我不再因孑然而惊惶。
若终不可得,便只期所居之城多几分盎然。 假使我的孤寂之外是一片欢腾,想必也是好的。
2.
我生于北方,所见的第一缕风景便是秋色。
那是靖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或许正是因为那初临人间时的一眼万年,使我一下便爱上了秋天。
汐姐甚至曾眉眼盈盈地对我说,秋天本就是专属于我的季节,因为它静好,因为它安宁,像极了我。
我不可置否。
我知道,我生来便是安静的。不声不响,乏善可陈。
汐姐还对我说,其实关于我的到来,她早有预感——
所以遇到我的那天她穿得格外风姿绰约。
她说这些的时候,放肆地大笑着拍我的脑袋,称自己为了给我留下一个极佳的第一印象,那天可是在梳妆台前足足坐了有两个钟头—— 可我才不信她的鬼话。
与我一起生活的十六年里,她哪天不是梳云掠月,打扮得姿色撩人?
汐姐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提起遇到我那天的事。 每次都将那次相逢描绘得感人至深:
那是一个落叶纷纷的下午,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她一早醒来便觉得自己会遇到某种好事。 于是她一番精梳细扮,还特地挑了一身仙气十足的白色纱裙,踩上了一双银色亮片细跟高跟鞋,随后风情万种地踱到街上,准备邂逅预感中的好运。
走上街后不久,她便在一棵叶片几近飘零殆尽的白桦树下,发现了我。
我被裹在淡紫色的襁褓中,安静地躺在一堆金黄色的落叶上,那时的我正满目好奇地凝眸欣赏着头顶时有落木萧萧的天空。
据说那天的天空很明净,清朗得像一匹蔚蓝的绸。
一袭白色纱裙的汐姐好奇地飘到树下,用一双纤柔白皙的手臂抱起我,瞪着大眼睛将我瞧了个仔细。
我哪里肯示弱,奋力睁着一双丹凤眼,亮晶晶地瞅回去。 两双眼眸,便这样在落叶纷纷的白桦树下开始了此生的第一次对视。
虽是第一次,却好似曾凝眸过千百回,彼此眼中的安然与柔和,仿佛从未陌生过。
忽有叶片落在我的襁褓上,她将其捏在指间,拿到我眼前,轻轻摇晃着逗弄我,我便无声地笑了。
汐姐因而私自认定,我便是她预感中的好运了!
于是,我成了她的儿子,也成了她口中的“那个秋天里最好的礼物”。
然而——
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弃婴。
我被遗弃在一棵凋零得甚至无法完好遮蔽阳光的白桦树下——
我是一个被丢下的麻烦。
因为我孤傲地不肯让这个世界听到任何一丝来自我的声音。
当然,出于报复,这个世界也同样没有让我听闻它的丝毫响动。
所以—— 我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
3.
我无可选择地跟了汐姐的姓,姓秋。
被她起了个名字,叫秋夜昙。
汐姐大我二十八岁,她美丽高傲,自信善良,坚强独立。
她是个即便穿着九公分的细跟高跟鞋也会走路带风的女人。
汐姐单身成瘾,因此将所有的爱都倾注于我。
她教会我识字、读书、见识这茫茫世间的种种美好。
只是—— 在养育孩子这方面,她显然是个愣头青。
热过的牛奶不止一次烫了我的嘴,出门屡次忘记给我穿袜子,刷牙时不断把牙刷捅到我的鼻孔里,戴帽子经常结结实实挡住我的眼——
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她手忙脚乱的抚育下,还算是茁壮地存活了下来。
汐姐和我,在命运的勾连下,成了彼此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4.
汐姐教会我用写字与别人交流。
我们俩个,随时随地都随身带着笔和本子。
在汐姐身边,我从未感觉自己是残缺的。
我无忧无虑地像个普通孩子一般于她身边调皮着欢笑着。
我也会捣蛋,因而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汐姐会时不时地在纸上对我抱怨:伺候孩子真难。
甚至有一次,她还无奈地在面板上的一堆面粉上写:我决定了,只会养你到娶“新娘”! 那时我只有九岁,对她的话不明所以,因而握着铅笔,在纸上笨拙地写:啥是新娘?
正忙着给我包饺子的汐姐看了我写下的疑问,顿了顿,随后饶有兴味地笑着蹲下身来,也不管手上是否还挂着大量的面粉,径自从我手中接过笔,在纸上轻轻缓缓地写道: 新娘就是等汐姐老了,没有精力再照顾你了,找来替汐姐继续照顾你的姑娘。到时候你就已经大了,那时你也就该称我叫“老娘”,而那个姑娘就是你的“新娘”。
我似懂非懂,却也明白好像是要给我换个“娘”,于是赌气地抢过铅笔,在纸上用力写:我才不要,我只要汐姐!
汐姐笑得花枝招展。
半晌,我眨眨眼,又写道:汐姐,你以前是谁的新娘?
汐姐怔了一下,站起身继续笑:汐姐没做过新娘—— 这句话她是用口说的,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4.
我莫名地开始对“新娘”的事产生了好奇,时不时会缠着汐姐问些此类的事。
汐姐终于是挨不过我的执着,对我提及:她本来住在一个名叫金陵的地方,那里四季都会落叶,格外浪漫。就是在那里,她差一点就做了新娘。
只可惜,她的命不好—— 那次她写完这些话的时候,抱着我闭了很久的眼睛。
我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感到了一些彼时尚不能理解的悲伤。
汐姐“说”:她本来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孤单终老的,却没想到平白捡了个儿子,真是否极泰来!
写完,她未征得我的同意便在我脸上“吧嗒”亲了一口,然后继续在纸上写:希望你这小东西可以一直陪着为娘。 我报复式地在她的脸颊上猛亲了一大口,然后抢过笔,在小本本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当然”。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攥着笔,歪歪扭扭地写:汐姐现在是我的新娘,汐姐以后是我老娘——
汐姐看罢,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5.
然而——
高高在上的神似乎从来都看不得凡人的幸福。
我们约定好的一直陪伴,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奢望。
2009年,我刚满十六岁,汐姐突然被查出得了很严重的病。
我们两个在一阵茫然无措中骤然陷入慌乱——
我们一边默契地学着用笑来隐藏恐惧,一边彼此拉扯着在死神面前挣扎,抗争。
医院成了我们新的家,我们在这里蜗居了四个月。
渐入初秋,一个晴朗的早晨,汐姐偶然看到了医院窗外的白桦树。
出于女人的仪式感,汐姐突然吵着要与我在曾经初见的地方说最后的再见。
于是她勒令我立马去给她买衣服—— 她不顾医生的阻拦,在病房里一番精梳细扮,穿上了我专程跑去买来的白色纱裙和银色亮片细跟高跟鞋,强撑着站起来对我风情万种地挥手。
我知道,她是在示意我快去医院门口那棵白桦树下等着。
十六年匆匆,仿佛一个轮回——
我带着一鼻子的酸涩,一路狂奔,跑到树下。
那天,我穿着淡紫色的衬衫,安静地站在一堆金黄色的落叶上。
我仰头望着天空,因为怕流泪,所以不敢睁大眼睛。
可那天的天空好明净啊,清朗得像一匹蔚蓝的绸。
一袭白色纱裙的汐姐在护士的搀扶下优雅地从楼里走出来。
在门口,她松开护士的胳膊,迎着我,像燕子一般欣喜地奔到树下,用一双纤柔白皙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我。
岁月匆匆,十六年的深情陪伴,都揉在了那一下狠狠的拥抱里。
在温暖的秋日阳光中,她在我怀里笑得花枝招展。
可她虚弱的身子终于还是难以支撑着她长久站立,她重重地坠在我身上,望我的眼中带着不舍的光——
叶落终究场是太过无情的风景。
在那个秋天,我们最终仍未能拉扯过死亡。
6.
临走前,汐姐仍不忘一脸苍白地硬装坚强。
她软软地躺在病床上,一边捏我的脸,一边调笑似地在纸上写: 我真遗憾没早早给你找个新娘—— 老娘要走了,以后要是找不到新娘,你这傻儿子可咋办?
我哭着在纸上写:我才不要,我只要汐姐! 汐姐笑得花枝招展,然后“说”:还是找一个新娘吧!如果有一个姑娘愿意做你的新娘,那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她又“说”,其实她想回一次金陵,因为她在那儿曾遇到过一个一生最难忘的人。
他待她很好很好,她差一点就成了他的新娘,只可惜,她的命不好,那个人年纪轻轻便生了病,然后就那么狠心撇下她走了。
从那以后她便逃离了那里,再也没敢回去过。
可现在,她也要狠心撇下我走了,却突然想回去看一看——
汐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可以去看看,或许你会喜欢上那里,因为那里四季都有落叶,像极了一年四季都是秋天。
7.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从此人间虽暖,我亦再无温巢可依。
失去了汐姐,意味着曾经庇护我的堡垒轰然倒塌。
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一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残疾人。
我开始面临各种从未经历过的苦难,并开始渐渐明白,所谓伶仃,便是学着习惯一个人在寂寞的日子里与苦难一起生活。
没有了汐姐,我的生活开始变得一团糟。
我甚至慢慢变得怯懦,不敢于街上四处乱瞧,仅仅是怕忽然得见温馨。
我开始习惯晚睡—— 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清醒地想念。
念念如丝,思思入梦,梦梦惊厥。
落寞渐渐盘踞成了茧。 我被困住了,无法逃脱。
我在这个失去了挚爱的城市里,已经难以呼吸。 我突然想起汐姐所说的金陵。
于是,我决定离开靖城,去看一看那座城——
8.
我逃似地离开靖城,并很快在金陵落下脚。
虽然艰辛,但也还好。
这里确实如汐姐所说,一年四季都在落叶。
几年下来,我也开始有了朋友。
他的名字叫安岩,我们一起租住在一间70平米的房子里。
彼此照顾,亲近却又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生来体弱,换季时常感不适。 但因为不愿过于麻烦安岩,故而不敢再生病,于是我开始频繁出入健身房。
我在汗水里度过了日复一日。
我的身体愈发强壮,人也开始恢复自信。
一切好像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此时,我遇见了她。
那天起了微风,不知名的金色树叶在瓦灰色的长街上不断滚动。
天空澄澈得仿佛来自深海的宝石,丝丝缕缕的白云自由散漫地游走在天际。
我一早出门时便有种预感,可能会在今天遇到某些好事。
下午,当我正在健身房中运动时,我终于确认了自己的预感。 一个女孩与她的朋友安静地走进来,刚好闯进我的视线里。
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嘈杂的健身房里,我的世界似乎突然变得安静。
我于她身上,竟突然望见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像是汐姐。
于是,虽隔着三五人,我故作漫不经心,却时不时地抬眼偷瞧。 飞快地看上一眼,再速速低下头去,于装腔作势的平静深处心旌摇曳。
相似,却又终究不同,是另一番别样的风情。
和风一般,春水一般,流云一般,清雪一般。 一目望去,似是这尘世中万般的好,落尽我眼。
须臾刹那,我竟又一次开始感恩起这世间。
我躲到角落里,紧紧地盯着她看,满目波澜——
这女子,清秀,清婉,清柔。 倾颜一笑,清逸如仲夏日午后穿堂而过的风,顷刻间便拂乱了我心中那片原本恪守安宁的海。 至此,清波湛湛,清漪涟涟。
9.
我开始刻意将逗留在健身房的时间慢慢变长。
我开始在家中常常因心生红豆而失神。
那姑娘的身影在我心上越刻越深。
我本不相信一见钟情,曾固执地认为那只不过是色心萌动下的皮相流连。
可如今,我却陡然惊觉,那毫无道理的一顾倾心似乎更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吸引。
我犯了痴。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安岩得知了我的心事,教我:你便走过去,柔柔地望她的眼,然后用手机打字告诉她,你想认识她。
这——行得通吗?我讷讷地敲击手机。
你总不想错过吧!安岩一边回我,一边用眼白我。
你真的确定?这不会唐突?
唐突什么?有魅力才会被搭讪嘛!
我望望安岩的神色,见他一脸笃定,便又低下头去打字:好吧——我试试!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
10.
我从来不知一个人的心跳可以如此快,可以这般有力!
我只觉得一双腿都打起颤来。
只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秋夜昙,如果错过这一次,你可能再也得不到了——
我突然静下来,迈步过去。
然而,就在我一腔郑重,准备迈步靠近的时候。
我突然望见她身旁一个人,不是此前的那个朋友,而是个俊朗的男人。
他从她背后环住了她的腰身。
那男人,比我高些,比我白些,比我健壮些。
不仅如此,他的唇齿每一次温柔地开合,她便甜甜地笑,因而愈发动人。
我猜,他怕是也有着一嗓着迷人的声线。
我驻足,茫然无措。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她突然捉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嬉笑着向他的腕间缠绕去。
她仔细丈量着发的长短,亦是在丈量他腕的尺寸。
青丝锁腕,眉眼盈盈,想必是欲此生共苦同甘。
11.
我不敢再逗留,因而离开得出奇早。
晚风一阵一阵吹凉夜色。
我寻了一个灯火阑珊的无声处,躲在里面独自发呆。
我久久地想—— 想那男子因何这般三生有幸,可以于腕间长长久久地系上她的发。
被她思,被她念,被她欢喜流连。
思及此,我便恼火,也心生怨怼。
只因我知,那人不是我。
我无力——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沮丧的事情吗?
我本以为,这一场遇见,会是一场美好的故事开篇。
然而,直到如今我才发现,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连未来都已经开始淋染悲伤。
我的身边叶落萧然—— 我心乱如麻。
我知道,我是喜欢她的。
为此,我甚至愿作她鬓间的一缕发,渴望随风起落,日日轻抚她的脸颊。 即便随时可能从她那一头如瀑的青丝间脱落,却也心甘。
我想走进她,想了解她,想去爱她。
就像汐姐深爱那个男子,并愿意为他一生不嫁。
只是——所有的思恋,自那男人出现的一刻起,似乎都不再是对的。
她已遇良人。
而我,只能恨: 恨逢时,相见迟。
12.
可我仍是放不下——
仍故意每日与她同时出现在健身房中,偷偷望她。
他们的甜蜜日日将我刺得通透。
春去夏往秋来,我默默看尽了他们的欢喜缠绵。
而就在我即将死心之时,那男人突然不再来,那女孩儿亦开始日渐消沉。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正在慢慢死灰复燃。
13.
我以为是机会来了。
我以为是神终于开始垂怜于我。
可我却不知,她要走了——
安岩帮我向她的朋友打听到,她是晚上的火车,她要离开金陵了。
我追到车站。 却只得以望见她落寞的背影。 她转身进了车站。 我想大声叫住她,告诉她我喜欢她,甚至是爱她。
可我口不能言。 我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肯回眸。
直到再不能见,我低头,眸中温润,不敢再睁眼。
14.
我开始信了佛。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我便忽而明了:无由的缘,无论聚散,大概前世早有因果。
也开始懂得——
一个人,跨过千山万水,从来不是为了邂逅某一座城。
而是命中注定,为了要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遇见另外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才开始眷恋这座城。
可惜,命运中的相逢与离别,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当我已知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不会再得见那个令我贪慕的女子。
我与这座城,便注定了将有一场不再重逢的离别。
尽管如此,我仍心怀感激,感激她曾出现在生命中,曾令我心动,曾赐我欢喜。
世如须弥,人若芥子。
相逢于世,便已是一场缘深似海。
又怎敢一味贪图,执意求那千年修得。
花有开落,缘有聚散。 爱恨悲喜,如鱼饮水。
这世上,一往情深却止于情深缘浅的,终究太多——
我怀念汐姐,亦思念那个久居我心的女子。
街边的树叶仍时不时地飘下,打着旋儿,坠落——
我将一片拾起,藏进背包。
终于还是决定离开金陵。
15.
于我心间,金陵一直都是一座薄凉的城。
一年四季,季季落叶,连年飘零。
我虽喜欢秋天,而如今却更期盼春和景明。
我为男子,心中开始时常渴望—— 望遇见一个女子,将她于我身旁妥善安放,恤她如孩童,待她如宠儿,疼她,爱她,暖她,念她。
使她不再因孤伶而惊惶,令她不再因孑然而胆寒。
让她因我而心动,亦因我而心安。
互相牵绊,彼此温暖。
若不可得,那便只好另寻一座火热的城。 我若置身一片欢歌,也好掩了这满心孤寂的狼狈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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