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3丨布衣之怒

作者: Andylee | 来源:发表于2021-11-11 09:38 被阅读0次

    读《战国策·魏策四》中““唐雎不辱使命”一文,提到”天子之怒”和“布衣之怒”。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

    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

    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选自《战国策》)

    唐雎在言谈中提到了专诸、聂政和要离三个人。此时秦王嬴政尚未称始皇帝,在气势上略输一筹。所以唐雎的狠话,秦王还是有所顾忌的。对于秦王而言,唐雎一事在前,荆轲和高渐离二人还在后面。不过可以想象的是,唐雎的此番言论,给了秦王一个提醒。能熄灭征服六国这样的雄心大志的意外因素,除了国力与军力在战场上的较量之外,还有类似像唐雎这样不怕死的个人,忽然间从一旁冲出来,手起刀落。

    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我们可以看到秦王嬴政在完成征服六国的事功之后,在他个人的历史记述中,多了两项看似不那么重要的内容,一是求长生,二是防刺客。所以后来张良在博浪沙的行刺秦始皇失败,不单纯是准备不足,更准确的说,是秦始皇在那时对于防范行刺已经颇有经验了。在秦始皇的个人经历中,唐雎在无意中成为最早的直接警告。相比而言,威胁秦王嬴政安危的,绝不是千里之外厮杀的战场,而是近在眼前的这个人或那个人。

    唐雎对于这种爆发于咫尺之间的危机有着形象的说明-----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殿,这一连串的比喻,无非是说事件来的突然和迅捷,出人意料之外,而且我们注意到这三个比喻中,都与“天”有着联系。在唐雎的言论中,表面上是说刺客,但其实质上包含着“天厌之”的意味。毕竟,地上的事情,都归天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天意神秘莫测,天意展现时,任何防备都是无用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唐雎口中的专诸、要离、聂政三人其实是不足以让秦王惧,但秦王惧怕“天”,天意当中有太多的突然性和偶然性。

    再读《史记》中的“刺客列传”,就会对这种突发性和偶然性有更深的体会。《刺客列传》最先讲的人是曹沫,“曹沫持匕首劫齐桓公”,刺客的出现往往意味着近距离,这是任何一个被劫持或是被刺杀的人无法拒绝的近距离,与人交往,必先缩短距离。而这个短距离足以爆发诸多可能性。所以读《史记》中的“刺客列传”与其他篇章不同,“刺客列传”中的人物关系和突发事件都是面对面,或近距离。刺杀需要近距离,用来刺杀的兵器长短也决定了这个距离一定是近距离的。所以,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的文笔,更像是如何讲述一个人是如何走近另一个人的。一个刺客要完成自己的任务,首要做到的是走近目标人物。在刺客的事迹中,有关“走近”这个动作,司马迁是描写得最成功的作者之一。

    到了荆轲事中,读者感受荆轲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跟随着荆轲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秦王的。从易水边分离开始,荆轲背向燕太子丹,朝着咸阳进发,后又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进殿,近前献物。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提及到的诸多人物,“走近”这个动作逐步演变得越来越详细。对比曹沫的一步趋前,司马迁将荆轲的千里之行在不知不觉中化为成千上万步,关键处也就那么几步。当然,荆轲事对于司马迁而言,也是最近距离的。

    除了写明“走近”之外,司马迁对于“刺客”这一存在,还有更多的思索。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还有这样的闲笔:

    在曹沫事后写: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在专诸之事。

    在专诸事后写: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在豫让事后写: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在聂政事后写: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司马迁一反作为史家的严谨,在上述这些人事的前后顺序中,没有特别计算精确的时间。

    如果从历史书写的角度来看,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人作为刺客这一身份的出现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间或出现。司马迁的这个闲笔中有着长时间的沉寂,但“刺客”现象始终存在,只是无法预测这一类人何时会出现。但他们会出现。在历史中作为“偶然性的事件”获得解释并非难事。在漫长的时间中,“刺客列传”中的人物像是也存在一个没什么规律的传统,突然地出现,偶然性完成一次行动。这种突发性和偶然性,在“刺客列传”中讲述聂政和荆轲的故事时,最明显。

    聂政和荆轲两个人最初出现在司马迁的笔下时,他们的生活状态平淡无奇,聂政“以屠为事”,“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聂国和荆轲在等待自己的命运之前,都是顺从多于反抗的。直到命运找上门来。假如天以假年、事不至此,聂政和荆轲两人估计也能顺利完成作为普通人的一生,而不会出现在太史公笔下。

    审读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有唐雎的提醒在前,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荆轲知道聂政的故事吗?聂政知道豫让的故事吗?豫让知道专诸的故事吗?不得而知。司马迁的本事就在于,经他这一写,似乎是后面的人知道前人之事。虽然中间历经了数十年或数百年之久,但有关刺客的故事是有流传的。在口传耳闻中,刺客的故事流布四野。当命运找到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时,他们也会突然从他们既有的命安排中走出来,走入另外一个偶然中。在刺客的行径中,“成败在此一举”意味着巨大的偶然性。哪怕像是聂政和荆轲那样心思缜密的人,都预料不到他们的名字得以流传的方式。

    在《左传》、《战国策》和《史记》中读到这些有关刺客的篇章中,“布衣之怒”大多以悲剧收场,但正是这种看似莽撞的“布衣之怒”,与之相对应的是更有力量的“天子之怒”。在中国历史记载中,让“天子之怒”惴惴不安的,多是这种来得突然、去得迅急的“布衣之怒”。写这种“布衣之怒”最佳的人,无人出司马迁之右。可见,司马迁对于“怒”这个词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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