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麦子是件古老的事儿,磨面也是件古老的事儿。
种麦必定比磨面古老,从远古来到现在,但是种麦子就是种麦子,少有什么变迁可言。磨面却十分不同,小孩子的奶奶和妈妈都说她们曾经拉磨盘磨面,若说全村,全村的人都是要拉磨盘的,若说十个村,那十个村里的人也都拉磨盘磨面,大概全世界无论是谁想吃小麦面粉,都是非要拉磨不可的。当下有了磨面机,村村的磨盘都闲置在清冷的一边,大人们常讲,除了人,毛驴也是常常拉磨,但是毛驴拉磨以前是要蒙上双眼的。每当小孩子看见那荒废的磨盘安静地躺在敞口窑里,他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一匹可怜的毛驴孩儿被蒙住了眼睛,正绕着磨盘无穷无尽地转圈,它的身后也许还有一个拿着鞭子的人,正在“湫、湫”地吆喝着……从这个意义上,小孩子觉得还是磨面更能称得上古老。你看,虽然磨盘退出了农人的生活,但是人们并没有遗忘它,他们给磨面机起的名字——钢磨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使石头磨盘是换成了钢铁机器,但是它终究还是个磨子!
小孩子他们村的王太爷家里有钢磨子,那也是村里唯一的钢磨子。在村人的口中,王太爷家就是钢磨子,钢磨子就是王太爷家,谁若是去了王太爷办了什么事儿,出门碰到熟人寒暄起来,对方问他:“你这是做啥去了呀?”那人想和问话的人说:“我到你王太爷家去了一下”,可是他又一下子想不起来问话的人该怎样称呼王太爷,干脆回上一句“我到钢磨子上去了一下”,对方也就明白了他是去了王太爷家,两个人的寒暄简单容易了许多。
王太爷家住在村中间儿,大概是因为家里还有粉草打料机喂起牲口来方便的缘故,他家除了养着猪养着牛,还养了一匹马。他家的那匹马总是拴在和粉草机一路之隔的土堆旁,那马叫唤起来声音是十分的响亮,“呃…呃…呃”没完没了地叫着,一口气能叫半个钟头,像是生怕有谁不知道它是一匹马似的,叫得全村人都听见了它的声腔。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一匹马,还是一头骡子或者叫驴之类的,但是小孩子他不知道,就算有人跟他说:“那不是马,是骡子!”小孩子也是记不住的。
不过小孩子能记住家要磨面的时候,奶奶就用架子车把麦子送到王太爷钢磨子上去。他家的钢磨子安装在一间土房子里,土房已经很旧了,踏进门去,一眼就能看到高大的磨面机和挂满四壁的面粉,都是磨面的时候飘到空中,又落到墙壁上的飞粉。这里的飞粉白花花的,才挂上不久,那里的飞粉已经发灰,是因为挂上去有段日子,染上了尘土,灰粉吸住了白粉,白粉又盖住了灰粉,日复一日你来我往,不可开交。有的飞粉在墙角拉出了一条条粉线儿,和蜘蛛网似的,往下垂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你往那投去一些目光,就发现它们在那里左右飘着,竟自扭动着身体。挂在磨面机上的粉线线也扭动着身体,它们把这间房子装扮的刷白,和冬天起了雾凇的田地似的。磨面机正吼吼吼地叫着,王太爷扛起一袋麦子从踏梯走上去,把袋子对准喂粮斗倒下去,小孩子的奶奶正在机器脚下的半坑里收机器磨出来的面粉。面粉从布筒里落下,落在接木斗里,落成了一顶雪山,奶奶用小撮子把面粉往面袋子里装,小孩子站在旁边,给奶奶张口袋。袋子的里面粉过半以后,奶奶一个人就能把面粉装进口袋了,小孩子到旁边歇着,待一个口袋装满了,他又接着给奶奶张下一个口袋。奶奶正带着一顶白布帽子,衣服上落了不少面粉,看起来白茫茫的,小孩子的身上也是一样。但这并无关系,等磨完了面,奶奶把他带到屋外去,用小笤帚在他身上弹扫一番,他也给奶奶弹扫一番,沾到身上的飞粉就清理掉了。
磨面机的吼声灌满了人的耳朵,谁要是想和谁说什么话,那非要喊着说不可的。王太爷的衣襟上粘满了面粉,全身早是白茫茫的了,鼻子耳朵眉毛上全都是飞来的面粉,但是只要面粉没有塞住他的耳洞,没有盖住他的眼睛,就完全不打紧,他也不需要清扫,等给奶奶磨完面,他还要马上给下一家磨!等他从踏梯上下来,奶奶靠近他的耳朵告诉他何时开始磨二遍,何时接麸子。倒进磨子的麦子,头遍磨的是白面,再磨二遍就是红面,磨完红面接麸子,接完麸子面就磨完了。每一个来磨面的都把面斗里的面粉扫得干干净净,全部装进自家袋子,付了磨面钱,拉着自家麦子磨成的面粉回家去了,钢磨子里又倒进了另一家的粮食,继续吼吼的叫着,和拉磨的毛驴一样,继续磨着它的面粉。
磨面机磨面十分容易,麦子倒进机器,面粉就出来,可是正月里磨面并不顺利。村子里只有一台磨面机,前村后庄也都是一台,有的村子里连一台都没有,只好到邻近的庄上磨面。年根上家家要磨面,为了磨出好面粉,把过年馍馍蒸得白亮香甜,向正月里前来拜年的亲友展现自己的好茶饭,十里八村的媳妇们扎堆儿到一两个面磨得好的钢磨子上去磨面,有的媳妇还没有拿定主意,那她要先向左邻右舍讨教一番再做决定。
这一扎堆儿,钢磨子上就忙不过,排起来大队来了。
分家以后,小孩子的妈妈带着小孩子去磨过年面, 母子俩把麦子拉到钢磨子上一看,前面已经有七八九十家排着队了,妈妈感叹一句:“咱们家早,别人家更早!”。感叹之间,妈妈询问了店主家何时能轮到他们?店主家回答当天夜里,他们应下了时间,打算先回家去,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夜里再来。润过的麦子是经不住寒冷的,若是冻了,磨出来面不知道会是什么鬼东西,冒不得险,回到家,从满载的架子车上把麦子搬进窑里。半夜起来,小孩子的爸爸又把一袋袋麦子扛到架子车上装好,和小孩子的妈妈一起拉着车,回钢磨子上磨面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又回来了,原来昨晚磨面机坏了,修了好几个钟头,说好半夜能磨上的面推迟到了下午,他们只好先回家来,晌午饭功夫再去。
年根上用电的地方多,远处千里之外的发电站负荷不住,正在限电,电力的供应时有时无,也是要给磨面带来麻烦的,有时候磨面的人等不急了,只好又去别的村磨,一番折腾下来,三两天过去了。面终于磨完了,一颗颗小麦粒变成白面、红面和麸子,白面红面装进不同的瓦罐子,蒸馍擀面给人吃,留下麸子喂家畜家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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