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郭靖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一处帐篷里,周围躺了不少士兵,脑中昏沉,略微回想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这样,大约是被隔在了城外,半撑起的脑袋复又躺回去。
春日夜里,夜风拂面时还有些微凉,一丝一丝渐渐撩起心中涟漪。不时被风吹起的破帘子外,漫天繁星,浩瀚无垠。郭靖盯着这些星子,心里舒适又安静。
大约,再也见不到蓉儿了吧。这般脱离了所有牵挂静静想她的时候真的不多了,此刻脑中竟然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个背影,一句软语,还有那已经叫了十多年的,靖哥哥。他下意识的抚着自己胸口,脑中回想着最后听到的那一声,“靖哥哥”。终究是要让她失望了。
她的身子还没好彻底,没有他在一旁照看,不知她会不会爱惜自己。没有他在旁边守着,她的小脾气耍给谁看?“田易”这个名字蓦地浮现在脑海中,郭靖心中又难受起来。他没告诉蓉儿,他后来曾数次梦见田易和“她”的过往。他望着他们如何相濡以沫,如何同进同退。田易并不比他对“蓉儿”更好些,有时甚至粗鲁的厉害,也不比他对蓉儿百依百顺。
但有一点,却是他比不上的。
郭靖回想起这一生,数次背弃蓉儿,为了对华筝的许诺,为了师父的误会,为了被屠城的百姓,为了杨过,为了襄阳……他将她放在身后,本以为是守着护着,结果,却总是将她忘记了。怪道在绝情谷中,她说了一个“怕”字……她与田易的前世,看着极是舒心恬适,想必无甚可怕的。
他并不知人是否真有轮回转世,从前蒙古人信长生天,他既不曾信也不曾不信。只是这心魔一起,梦境里他感同身受,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田易,田易。这名字压在心间,沉甸甸的,又像浸在醋中,酸痛难忍。
“郭大侠,你醒了?”田易的大圆脸猛的出现在帐中,吓了郭靖一跳,忙撑着身子起来道谢。
“郭大侠不必客气!郭大侠救大伙儿于危难,这是应当做的。我们如今是和那些可能染了瘟疫的百姓一起在鹿门山上。”田易将手中饮食药碗放下,在他面前极是谦恭,从前纵有一半是作伪,如今却是十足真心。郭靖为了满城百姓,孤身在敌军之中拼杀良久,一双肉掌与近千名敌军相抗,城上军民无不看的热血沸腾。
田易对郭靖本人并无仇恨,如今更是为他低头折节,十二万分的敬服。他心思缜密,在郭靖面前绝口不提与黄蓉相见,及房屋买卖诸般后续,只说些城里城外的情形与他听。那蒙古千人队尽灭于城下,为防万一,尸体全部焚烧。曾与蒙古人接触的百姓,士兵,武林高手,被一一送来这鹿门山上,由城内运送药材饮食上山,目下还未发现谁得了疫病,要先行观察,没有确认无恙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这山上半步。
郭靖听完,知道这已是最好的方式了。只是……他对田易道:“郭某多谢田舵主舍命相救。”疫病之事,可大可小,并不因为武功高低就有区分。他记得当时自己满身都是敌军的血,若说染病,他是最有可能那一个,田易既来救他,那便等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德,不可谓不大。
田易哪肯受他一谢,忙跃开了,说道:“听说黄帮主本来也要上山,已被吕大人拦住了,郭大侠可以放心。待我们过几日验明并无疫病,就可以下山了。”
郭靖忙道:“千万不可让她上山来!她身子还弱,一定抵挡不住,不能让她来!”这一急起身太猛,拉扯到胁下伤口,顿时疼的面目扭曲。
田易伸出手去却又收回,口中一顿,低头道:“在下省得。”他看了看郭靖,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将药碗之类撤了下去。
郭靖看着田易的背影,百味杂陈。他心里想着自回城碰到田易以后的过往,他跟蓉儿之间的嫌隙,脑中又响起那声无限凄绝的“靖哥哥”,心里一突,浮现出一句话。那是少年时在临安牛家村疗伤过后,蓉儿对着众位师父说,“靖哥哥活,就是蓉儿活。靖哥哥死,就是蓉儿死。”辗转反侧,总是有几分不安,忍不住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山上风急,吹动山林哗哗作响。郭靖的衣袍被风吹的鼓胀起来,站在山头飘然若仙,他望着山下零星几点灯火的襄阳城,心中甚是挂念,不知蓉儿是不是还生他气?
山上的日子甚是寡味,他们因为疫病的缘故被圈在这一块小小地方,终日提心吊胆,不过两三日,便有人不堪忍受,闹将起来。郭靖抱着必死之心,对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反倒甘之如饴,只是心中思念妻子家人的厉害,总是怔怔的出神。他自六岁起遇到江南七怪,便再没过过这般无所事事的日子,如今死期将至,练功也无甚意思,便一天天回想他和蓉儿这一生的点点滴滴,全当打发时间。
这一日他躺在草地上望着天,哼唱起一首曲子,“……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寂寞!家山何在:……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这曲子他只记得零星几句,还是从前在桃花岛上黄蓉给他写出来的。那时的日子缱绻旖旎,他虽然文墨甚浅,也乐的闲暇之余听她唱曲子。这一首是他们初相遇时,黄蓉唱给他听的,本以为是闺阁女儿的哀怨之语,后来经黄蓉解释,他才知道是辛弃疾辛大人以梅咏志。他自觉鲁钝,一直无法参透其中意境,今日把这“寂寞,家山何在……麟鸿更仗谁托”反复吟唱数遍,不觉竟有些痴了。
自第四日上,山上有人开始发病,被移到更远处的山林里圈起来自生自灭,恐慌在百姓中蔓延开来。郭靖看着被挪走的百姓,哭天喊地,心中茫然的很,过两天,自己也就要去了吧?若是偷偷回城瞧蓉儿一眼,应当不妨事吧?不知不觉登上了鹿门山顶,远远望见一行人被送上山,郭靖心里一紧,城里疫病发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为何这么多日,蓉儿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来?心念方动,转眼已到了山腰,他望了眼被送上来的人,其中赫然竟有府中的奶娘!郭靖冲到她面前,急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府里也染了疫病么?”
奶娘看到郭靖先是一惊,接着一喜:“郭大爷,你好好的,太好了!夫人无事,染疫病的是小少爷。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已被隔离开来,夫人为了郭大侠和小少爷,日日夜夜研究疫病的方子,奴婢出来之前,似已小成。”
郭靖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回事?”
“奴婢同屋的人染上了疫病,府里的下人大半被送上来了。”
郭靖呆了呆,问道:“蓉儿可有话给我吗?”
奶娘摇头道:“奴婢出来的急,不曾跟夫人照上面。”
郭靖甚是失望,奶娘候了片刻,见他无话,便即上山了。他独个立在山腰上望着下方,心想她此刻如何受熬煎,心中一阵一阵的难受。他暗骂自己糊涂,吃的哪门子醋!若是蓉儿有什么闪失,难道自己放心将她交给别人么?想通了这一节,他真是恨不得立刻飞身到她眼前,当着她面打自己几个耳刮子。
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回去,他担心自己即将要发病。不回去,她可还撑得住?说来也奇怪,已经这么多天,好些跟他一起上战场的士兵,被蒙军掳去过的百姓,都已经开始了疫病的征兆,连田易,也开始发热,可他却无丝毫异样。莫非,少年时误饮的蝮蛇宝血,竟还能防疫病不成?
一想到此处,顿时一扫这几日的颓唐,赶忙去找被派到这里的大夫。城里派来的老大夫,仁心仁术,甘冒大险进入疫区,这时正在给田易诊病。他向老大夫征询,若是百毒不侵,难道也会百病不侵么?
老大夫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如何百毒不侵?又是如何百病不侵?”
郭靖被他看的手足无措,顿时言语也乱了起来。颠三倒四的,总算把少年时如何偶遇药蛇,吸了蛇血,后来就变得百毒不侵的事告诉大夫。讲完了,又想起绝情谷中事,忙补上中了情花毒,和断肠草幻毒的事。然后就把此次疫病,他明明浸染最深,却依然毫发无损的事说了出来。
大夫一边听,一边记,问那毒蛇是何性状,毒血什么味道,情花毒何症,断肠草何症,写完之后沉吟半晌,道:“此事匪夷所思,须借郭大侠的血一用。”
郭靖一愣,随即拿起匕首要往腕上割,老大夫急忙拦下,怪他性急,从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银刀,在右手腕上划了一个细小的口子,微微暗红的血液,顺着腕子,滴滴答答落在一个小盅里。待接满一盅,大夫将血液倒入药童煎好了端来的药碗中,给田易服下。
第一日,田易高热不退。
第二日,高热不退。
第三日,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形似天花。大夫心中一凉,原本以为田易必死无疑,谁知疹子一发,高热慢慢退了,到了第五日上田易竟醒了过来。
郭靖每日守在大夫身边询问消息,待见到田易无恙,欣喜欲狂,便问大夫,是否可以下山去。大夫这几日,将药方反复推就研习,除了病入膏肓,已是来不及的,大多数人都像田易一般,疹子既出,高热即退,慢慢好转。他反复试了数遍,总算找到了真正解决疫病的良方,否则若都来取郭靖的血,那只怕把他的血放干了,也救不得满城性命。
大夫知他回城心切,将药方写了给他,嘱他回城带给郭夫人。郭靖将药方收好,望着山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蓉儿,我回来了。”下山路径曲折,他仗着轻身功夫,一路从山上的树木冠顶跳跃而下,速度比常人快了几倍不止。下山之后离襄阳城还有十数里的路途,他脚下不停,运足功力,也不管城门未开,蹬着城墙如大鹏一般,不过轻轻几步,便跃上城头,踩着城内的屋瓦,疾驰回家。
城上守军,城内百姓看的目瞪口呆,待这身影一忽而过,才有人认出,“那是郭大侠啊!郭大侠没事!又回来保佑我们了!”
郭靖看到自家屋檐,激动的喊道:“蓉儿!蓉儿!蓉儿!”
黄蓉在屋内抱着奄奄一息的破虏,眼泪早已哭干,肿着两个眼睛望着儿子,乍听之下,疑心自己思念太过,竟有了幻象。待听到脚步声回身一瞧,满脸胡子拉碴狼狈不堪出现在门前的,不是丈夫又是谁?
郭靖看到她的脸,吓了一跳,不过数日未见,她形容枯槁,两颊凹陷,眼睛肿着不说,没有半分光彩。他快步走到她身前,弯下身问道:“蓉儿,破虏怎样了?你受苦了,山上的大夫已经找到治疫病的良方,让我带给你。”
黄蓉数日未曾好好合过眼,此时看到他,还在发怔,不知是梦是真,听到这一句,才猛然醒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颤声道:“靖哥哥!靖哥哥!真的吗?这数日以来,我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却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弱……方子呢?快给我瞧瞧。”
郭靖一手扶住她,一手从怀中取出药方递给黄蓉,将儿子接过。
黄蓉接过方子一看,末尾“朱砂”二字,让她眼睛一亮,喜道:“对,对,就是朱砂!就是朱砂!我怕朱砂毒性太强,总不敢用,果然是朱砂!”可是看一眼儿子,又黯淡下来,“破虏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经得起朱砂呢?”
“有我的血,无需担心。”
黄蓉抬眼望向他,惊异不已,“靖哥哥,你说什么?”
郭靖爱怜的抚着她的肩背,柔声道:“我说,有我的血,不用担心。只需把朱砂去了,最后滴入我的血,便能解疫病。在山上,已经在田易身上试过了,大夫说有用。你把药给我,我来煎,你快去歇儿会。”
黄蓉似是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说什么,急忙去拣了药出来,用砂锅盛了,量了水递给郭靖。怀中的破虏似乎也知道爹爹带回了生机,小猫儿一般,“咿咿呀呀”的哼了几声。
黄蓉低头瞧瞧儿子,又瞧瞧丈夫,泪水突然止不住往外涌。郭靖架好药炉,听到动静,回身一望,见她泪流满面,眼中也是一酸。他慢慢起身,走到她身旁,伸臂一揽,将她和儿子环在臂间。黄蓉伏在他肩上,放声痛哭。
郭靖抱紧儿子,一手抚慰着她,待她哭够了,将母子二人抱回房中。黄蓉早已疲累到了极致,全靠一股毅力支撑。见到丈夫回来,心头这口气登时松了,睡意席卷而来。郭靖替她去了鞋袜簪环,给她盖上被褥,将儿子抱在怀中慢声哄着,心里被这天伦之爱胀的满溢,含笑望了一眼已熟睡过去的妻子,抱着破虏去守药炉。
黄蓉醒来时,天色仍早,这一觉不过几个时辰,却睡的神清气爽,精神长足。环顾一圈,没看到儿子跟丈夫,有些奇怪,披衣起身来到房门外,却发现院中桃花竟然开了!
郭靖抱着破虏在树下,举起他的小手去摸那花儿,郭芙抱着郭襄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黄蓉大喜过望,喊了声:“靖哥哥!”
郭靖正跟儿子玩的起劲,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笑盈盈望着她,口中却是对破虏道:“儿子,你娘终于舍得醒了。”
黄蓉一怔,走到他们爷儿俩身边,看着明显精神不少的破虏,脱口道:“我睡了这么久!”
郭芙喜笑颜开道:“是啊娘,足足两日呢!这两日,城中的疫情已经大减,弟弟也好了不少,襄阳城中这场危难,总算是要过去了!”
黄蓉大喜,“当真!那蒙古人也没趁机来过么?”
郭靖接口道:“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们解决的这么快,还没来的及应对。如今鹿门山上好了的百姓已经陆续往回撤,在城中专门辟了一块地方给他们养病。”又对黄蓉道:“蓉儿,这次满城百姓都要多谢你。山上的老大夫说,若不是你一次一次试了方子,他也无法瞧出最后一味朱砂的妙用。”
黄蓉低头一笑,“又何须谢我。只要能救你们平安,再难也要试出来。”
她颊上两片红晕,被晚霞一照,当真是桃花人面相映生辉,美不胜收。郭靖一时看的呆了,竟说不出话来。郭芙早已抱着襄儿悄悄退下,将这方天地留给爹娘。
“蓉儿……”
黄蓉被他望的生了几分羞涩,不自在的转头望着桃花,想起一事,“靖哥哥,我那日跟田易……”
郭靖握住她的手,笑笑道:“是我糊涂。你跟谁怎么过往都好,我郭靖的妻子,难道还会看上别人不成?”
黄蓉微微惊讶,却又觉得这话熨的心里热热的,心下不禁又骄傲,又甜蜜,向山上望望,再看看先一步郭靖宽阔挺拔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也跟着回房去。
留下庭院中怒放的桃花,灼灼夭夭,灿烂无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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