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读史书,发现中国历史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在某个节点或转折的地方，历史以开玩笑的方式终结其或生硬地拐一个弯以驶向它愿意驰往的方向。

余读史书，对许多人物的命运除嗟叹、惋惜之外，更有深深的怀疑：到底真实的历史该是怎样的模样？但时间长河千百年流淌后，早已看不清其当初的发源地。于是余大胆将一些自己喜欢的人物以不同的方式书写出来，以自己心中所想模样，为他们立一篇传。

我想给嫦娥这个美丽的传说一个不同的使命；给那个以昏庸无道著称的商纣王一个或许是他该有的华丽生命；给在魏晋南北朝中惹下“八王之乱”的白痴皇帝的妻子贾南风一个新的传奇；想给“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一个不同的面对历史的手势；给在民族动荡最为激烈的时代一个普通将军的充满神话色彩的人生……

我会好好写完他们。

谢谢你们阅读他们。

故事一：嫦娥奔月

第一章

……

那时的月亮，是赤色的，离地球很近，就挂在树梢上。

夜晚，巳时。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一个高高的台子上，一个女子浑身赤裸，只在身体中间围着一整块兽皮，她右手托着一个黑陶罐，仰望着天空。天上有一轮月亮，月亮呈灰白色，上面流动着硕大的赤色的云朵，看上去浑浊而阴森。四周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大祭司手握祭铃浑身涂着五彩的花纹围着祭台快速地转动。他口中振振有词，眼睛紧盯女子脚前烈火燃烧的黑色大钵。随着火焰的跳动，钵体上红色的蛇形花纹宛如淬满鲜血的灵蛇在缓慢地游动。

一个男子领头跪在距离祭台不远的地方，在他身后，跪着有穷国的人民。

月亮渐渐移到中天，赤色脸上的灰白色迷雾似乎在渐渐暗去，淡去。铃声越发急促，赤色迷雾已自上而下褪去，一团蛋黄在月亮中心地带显露，如一盘红色布景上点缀着一颗黄色的珍珠。随着铃声慢慢扩大，珍珠的光芒不断向四周晕染，明亮的地方越来越多，红色渐渐缩小……月亮如一颗明珠般嵌在一个红色盘子内，旁边镶了一圈红色的边。大祭司的祭铃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后面跪着的众人几乎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黑色大钵上的灵蛇花纹如同活了一般开始快速游动此时女子手中的黑陶罐也开始出现鲜红色的灵蛇花纹。花纹开始若隐若现，慢慢的，花纹越来越明显而灵蛇的游动也越发的快速。天上，蛋黄色的明珠努力想铺满整个月亮而红色死死占据不放，大祭司手中的祭铃速度开始放慢，女子脚前黑色大钵中的火焰开始有节奏地跳动与此同时，月亮中蛋黄色的光芒也随着火焰的跳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四周铺展。月亮开始变得不规则起来，如同一个摊在锅中的荷包蛋，参差不齐。大祭司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尖利的叫声而铃声也尖利地响起，下跪着的有人终于忍不住用手捂着了耳朵。黑色大钵上的灵蛇突然自大钵上浮起并将头伸入钵内的篝火中随着上升的火焰向上游去。女子手中的黑陶罐上的灵蛇也突然将头伸入罐中，一道火光自下而上点燃了女子手中的黑陶罐而黑陶罐中喷出一道火光直射如月亮，一声剧烈的如同利器划过的声响响起，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响声过后，一片安静。

领头的男子忍不住抬起头来。蛋黄的月亮高挂天空。上面一抹胭脂色的轻雾如同披肩围绕着月亮。

篝火熄灭。一片黑漆漆的。大祭司跪在黑色大钵的旁边，头抵着黑色大钵，疲惫不堪，女子倒在祭台上，黑陶罐端端正正在她的胸前，她双眼紧闭似乎极力隐忍着痛苦。

男子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上前扶起了大祭司。大祭司擦了擦嘴上的鲜血，说：“大王，太康游洛水之日，既是我攻破斟鄩之日。”

男子大喜：“好！好！好！”

黑色的石砌小屋中。

大祭司手中端着一碗药，递给半躺在床上的女子。女子双手接过药，一饮而尽。大祭司满脸忧愁，说：“嫦娥，你真的就打算这样下去？”

女子眉头紧锁，不语。两个人陷入沉默之中。相对无言。半晌，大祭司转身走出了屋子。

是夜，青蛙高唱，昆虫低鸣，嫦娥独自走出了小屋。她独自站在河边，眉头紧锁。皎洁的月光映着她姣好的脸庞。

第二章

十六年前，大祭司独自穿过黑森林。那时他还不是大祭司，而是大祭司亲选的接班人。他奉师命去长白山下的黑森林中采集两味珍贵的草药。那晚月色很怪，暗红的月亮上漂浮着黄色的云朵。远处不时传来群狼凄婉的歌声，如同在为他送行。他听着那歌声踏着那节奏不疾不徐向前行进。黑森林、狼歌、脚步完美地融合一起。他正享受这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美妙之感，一阵嘹亮的哭声打破了这种平和。

他循着哭声找去，发现几颗杉树奇妙地围成一个圆形，中间一颗桂树下一个小小的婴儿裸着身体，手舞足蹈地哭泣着。他抬起头，看到赤红色的月亮站在桂树的头顶。他突然觉得它们都在看着他，它们：树木、月亮、婴孩，他们构成了一个整体，谋划了一个事件，并把它封存并定格成一个瞬间，交到他的手里。

他镇定地走上前，抱起婴孩。婴孩看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抬头看看月亮，月亮似乎有些疲惫，又在等待，他低头对婴孩说：“嫦娥。你叫嫦娥。”

说完他感到一阵微风的轻抚同时听到树叶的吟唱，果不其然，在他面前，桂树的臂膀轻轻划动，摇着头唱着赞美的歌，他觉得浑身洋溢一种奇妙的幸福的感觉，他抬起头看月亮，月亮正微笑着远去。

他把嫦娥带回了有穷国，他抚养她长大。对待她，如同一件精美的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安放。他知道，她承载着天命。她每天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玩耍，与树木为伴，与野兽为伍。她的日子，快乐而逍遥。

眨眼之间，很多年过去了。

正午的阳光格外耀眼，它蒸起的热气带起一股慵懒而又令人烦躁的不适感。嫦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大祭司去山上采药，把她一个人留在石屋里。她十岁了。

她接着看见了月亮。奇怪，在大白天她看见了月亮，可那是真的月亮。每当她看见月亮的时候，她就要入睡了。她看到月亮总觉得很亲切，月亮总是如亲人一般，用浑身莹白的月光包裹着她，她沐浴其间，温润而舒适。她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她耳边擦来擦去，她不耐，晃晃头往旁边躲躲，过一会儿，毛茸茸继续在她耳边，似乎在叫她起床。她睁开眼睛，看到四只柔顺的眼睛。

这是一只踀踢。长着四条腿和两只羊一样温柔的脑袋。踀踢温和地看着她，从它的目光中她看到它的邀请，请她骑上它的背，去山野里奔跑。嫦娥晃晃脑袋，这么热的天！踀踢依然看着她，好脾气地，温和地。嫦娥无奈，只得随它出了门。

跨上它的背，踀踢奔跑起来。它的背很稳，嫦娥分别抓住它最左和最右边的两只耳朵，她感到一阵清凉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掠过她的耳畔，她感到心里一阵凉丝丝的，她充满了惬意。她于是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更好地感受这来自旷野的清风，一声尖利的声音带着哨音破空而来，嫦娥发现胯下的踀踢站住不动了，她惊讶地发现踀踢的两个脑袋的四只耳朵之间突然多出了一支箭，仿佛串了一串糖葫芦。她颤抖着伸出手，摸摸踀踢左边的头，染了一手鲜红的血；她哆嗦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颤巍巍摸摸踀踢右边的脑袋，又哆嗦了一下——踀踢耳朵里伸出的箭扎了她一下。她轮换着把两只手放在眼前，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踀踢轰然倒地，她也随着从踀踢背上滚下，她滚了几滚，连滚带爬抱住踀踢的脖子在它的两只脑袋之间大哭起来。

四周静寂，只有嫦娥的哭声在林间回荡。

第三章

她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呲呲声，她抬起头，前面什么都没有。她把脖子从左到右扫视半圈，发现离她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高高的，身材壮硕。少年手里握着一把弓，背上背着箭篓，箭篓里装着几只青黑色的竹箭，一脸嘲讽的表情。嫦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竹箭上，片刻，又把目光收回，看在踀踢的脑袋上。

少年有些不安，向前一步，“你，怎么了？”

嫦娥平静地问他：“这只踀踢，是你射死的？”

少年笑了起来：“对，是我射的！这天下都是我的，更不要说一只小小的踀踢了！”

嫦娥突然跳起来，冲到少年面前一拳挥过去：“你敢射死我的踀踢，我要杀了你！”少年猝不及防被一拳打在脸上，他捂着脸恼羞成怒：“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嫦娥的另一只拳头挥到：“我管你是谁！你射死我的踀踢，我就要打死你！”少年眼中露出一丝狠戾，他一把抓住嫦娥的手就想狠狠摔在地上但是他看清嫦娥的脸立刻楞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和一丝极其复杂的目光。他不由自主放松了手，嫦娥立刻扑上前来，把他摁倒在地，他愣愣地看着嫦娥，任由嫦娥骑在他身上，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第二天清晨，嫦娥一打开石屋的门，看到屋外少年灿烂的笑脸：“嫦娥，对不起！我捉了一只三青鸟送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叫嫦娥！”

“我知道你，我一直都知道你！”

“你叫什么？”

“我叫后羿！”

至此，后羿便常常来找嫦娥。他带她一起去山林，去田野。嫦娥讨厌猎杀但那是后羿最喜爱的，他对嫦娥说：“你不看着世间万事万物，他们的生长、发芽，死亡，都是为了人。我是有穷国的王子，这上面的一切，都属于我！我对他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嫦娥说：“先有天地而后有人，自然孕育人，没有人能主宰他们的生死。”

后羿说：“我是王，我就能！”

嫦娥冷笑：“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就算你是王有怎样！在有穷旁边，还有夏朝，还有羌族，你是王，他们一样也有王！”

后羿目光阴冷：“总有一天，我要灭了他们！”

嫦娥跺跺脚，转身而去。

后羿在后面追着喊：“嫦娥，你别走！我们去森林里找只白鹿给你当座骑好不好！”

嫦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后羿飞快地跑到嫦娥面前拉着她的手，低声哄着她。嫦娥很快不气了，跟后羿手拉手去了森林。

大祭司默默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一个月色赤红的晚上，他和嫦娥并肩站在月下，望着挂在树梢的月亮，大祭司说：“嫦娥，你很快就要十五岁了。”

嫦娥看下月亮：“是的，十五岁了。”

“十五岁，就是成年人了。你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嫦娥阖首，“是的。”

大祭司回头盯着她：“你想好了吗？”

嫦娥回望：“我想好了。我要和后羿在一起，我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并肩走到最后。”

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嫦娥，你确定你能走到最后？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嫦娥回过头，看向月亮，似在呢哝：“我怎么敢确定呢？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可以确定的呢？我只是不甘心，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我只想试一试，如果命运直直向前滚动时，我选择斜着走。”

大祭司默然，许久后，终于开口：“还记得我带你回来的那天晚上，那树，那月亮，都告诉我，你不是一般人，你有自己要走的路。可嫦娥，如果把路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哪怕你耗尽心力，哪怕自始至终你都是那个被牺牲的人，你也确定，最后你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嫦娥目光中闪动着熠熠光泽：“我相信他！”

大祭司看一眼嫦娥，转身离去，他走得飞快，只有声音远远传来：“嫦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在这世间，情爱是靠不住的，因为人心善变！”

“人心善变……”嫦娥默念着这几个字，她脸上倏地变得煞白，随即甩甩头，“不会的，不会的，后羿不会这么对我的，我相信他，对，我相信后羿！”她坚定地说。

“嫦娥！”一声喊声打破了嫦娥的思绪。她回过头来，是昨天祭祀时跪在最前面的男子，有穷国的首领——后羿。

“嫦娥，你怎么样！这两天太忙了，我忙着派人去夏国探查太康的行踪，还要布置行军打仗的事宜，嫦娥，你不会怪我吧！”

嫦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缓缓摇头。

后羿握着嫦娥的手，目光炯炯看着嫦娥：“我知道，这次改天命对你身体耗损很大，你好好调养身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他放低声音：“据那边的探子回报，在斟璕城，已出现了貖即！”

嫦娥浑身一颤：貖即，形状像膜犬，红眼睛红嘴壳白尾巴，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兵灾！难道，真的要打仗了？她张口刚想说话，一股鲜血从心脏中涌出她觉得心脏似乎被劈成了两半，手捂着心口，再也说不出来。

后羿立刻扶住她坐下，搂她在怀中，“嫦娥，嫦娥，你为我受了这许多苦！嫦娥，你放心，我一定在太康的宫殿里，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嫦娥疲惫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四章

春日阳光，草长莺飞，夏朝。

国君太康终于在一片反对声中离开了国都斟鄩，踏上了去洛水狩猎兼游玩的路途。

在他到达洛水的第三日，后羿自有穷国的战略要地空桑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攻破了夏都斟鄩，成了夏朝实际的主宰者。

嫦娥和大祭司并肩坐在车辇里，一路上看到数不尽的残肢断体，车轮碾过深深的血迹。她看到拄着拐杖乞讨的独腿少年，看着皮包骨头的白发老者躺在路边等死，她眉头紧皱：“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她问大祭司。

大祭司目光平淡看着前方：“你认为该是怎样？”

嫦娥语塞。她认为……她认为……她听到后羿告诉她无数次夏国国君太康的暴虐，夏国土地上的人民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那是一幅比地狱更为凄惨的画面。她因此而支持后羿去征服，去解放并不惜为此放弃自己的使命。可眼前的景象告诉她，这不是太康造成的。

大祭司的话在耳边响起：“这就是战争。一次战争，伴随着无数人的死亡，流淌成河的鲜血，无数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残肢断体。这就是你用鲜血逆天命的结果。”

嫦娥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大祭司回过头看着嫦娥，“嫦娥，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我要告诉你：不论你是因为情爱还是所谓正义，你都错了。不论是人心还是这世间，你都不曾看清！”

大祭司说完转过头，再也不看嫦娥一眼。

一个月后，车辇到达斟鄩。后羿在那里等着，他为嫦娥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他用十六匹骏马拉着敞篷轿辇去迎接嫦娥。轿辇华丽巨大，四角垂着缀着明珠的璎珞。轿辇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他站在轿辇前，得意洋洋。

嫦娥看着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后羿对她说的话：“我要让你成为有史以来最尊贵的王后！”伴着这句话，她的眼前闪过一幅幅她在路上看到的画面：那些年轻的生命：失去胳膊的孩子，失去腿的男人，一步步在路边爬行，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腐烂着，散发着臭味，有的上面爬满了蛆虫和苍蝇……这华丽的轿辇……啼哭着的婴孩，哭声越来越弱，大大的眼睛瞪着着还未来得及看清的世界离去……这高大的骏马……绿幽幽的狼眼，血红的大口，吞噬着，撕扯着——人的哀嚎声……人的笑脸……后羿的笑脸如此灿烂……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嫦娥的心脏如刀割般疼痛。

“嫦娥！”后羿大步奔来扶住嫦娥，目露关切之色，嫦娥却转过头去，看向大祭司。大祭司淡然转过头，飘然离去。他待她亦父亦师，她不仅承载了天的希望，还承载了他的期望，然而最终，她还是负了他，负了他们。她以为她是对的，可到头来发现，这结果，自己竟如此不想看到。她负的，又何止是他们，她负的，更是自己。

嫦娥闭上眼，泪水滚滚而下。

盛大的婚礼，再不能带给嫦娥半点快乐。

后羿为了她开心，特地在宫殿前养了许多珍惜的鸟兽。他时常自她身后拥住她，在晚照似火的天空下站在鸟兽群中，听着鸟兽的啼转，问她：“这像不像我们在有穷的山坡上奔跑的时候？我们听着鸟儿的鸣叫，追逐惊慌的胡狼与老虎，把独角兽捉来当坐骑，我在你身后，就像现在这样……”后羿把头埋在嫦娥的脖子里，低低唤着：“嫦娥，嫦娥……我好开心……”嫦娥一言不发。如果有穷可以给你那么多快乐，你有为何不惜一切占领斟鄩？说到底，不过是掩耳盗铃。

算了，嫦娥在心里想，就算是为了让他开心，也是值得的吧。

那段时间，后羿常常陪伴嫦娥吃饭，他兴致勃勃把大块的鹿肉、牛腿夹入嫦娥的碗中，“嫦娥，尝尝这些肉。”嫦娥看着那精心炙烤出的肉，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片饥饿的、嚎哭的脸庞，随即变成血淋淋的、腐烂着的断了的胳膊、受伤着的腿，上面爬满了苍蝇和蛆虫……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嘴跑出去吐了起来。她吐得翻江倒海，最后连眼泪也跟着一起下来，后羿吓坏了，在她身后连声叫着：“嫦娥你怎么了？嫦娥你怎么了？……”

嫦娥霍地拨开他的手，回头看他：“我来的路上，饿殍满地，田地荒芜，路边的死人比活人都多，后羿，你那时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是为了拯救夏国的人民，可你敢说，那些饿殍，那些将死的人，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都是太康造成的吗？什么拯救万民于水火，什么打倒昏君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都是你为自己野心找出来的借口！你要打倒太康，不过就是因为你自己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后羿竭力压抑怒气：“嫦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我知道你一向心地软，看到那些难免有些受不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治理大夏国，让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你看你吐的，什么都没有吃，快来，再吃一点东西，我一会儿还要去和大臣们议事，你这样我怎么放心的下……”

嫦娥重新坐了回去：事情已走到了这一步，再说也不过是徒增无益。再说这其中不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看看身边的后羿，正在殷勤地为自己夹着菜，她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后羿的态度是真心，还是敷衍？如果是真心，这真心当中有多少是对她的心悦？如果是敷衍，那他还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他要的已经得到了……不会的不会的，我不要想这些，她甩甩头，把这些抛诸脑后。

第五章

日子缓慢而又飞快地过去。宫殿不断扩大，不断变得更加奢华。有时，画匠在柱子上面雕刻精美的图案；餐桌上摆放着玉质的碗和碟子，里面装着各式的山珍海味；走出门，花园里有各种珍奇的鸟兽，它们来自天南海北。嫦娥一天天的瘦下去，她常常坐在花园里，一坐就是半天。她看着园中那些珍奇的鸟兽，总觉得它们就是自己——了无生机，如囚犯一般被关进精美的笼子里。她看着那些鸟兽，常常想起自己幼时在山林里自由快乐地生活。她的养父兼老师大祭司从不限制她的自由，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她白天自由的在山林游荡，等到晚上，在那石砌的小屋里，大祭司会在夜晚的篝火下，喃喃为她讲述古老的传说，宇宙的奥妙，以及自然的神秘……大祭司常常用看待稀世之宝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起他捡到她的那个晚上，对她说：“嫦娥，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承载了天命！你会改变所有的一切，嫦娥，你会名垂青史！”她追问，他笑着摇头，“天命不可说，不可说！”

及到她慢慢长大，他的目光越发深邃，再看她时，似乎多了些担忧和伤痛。她第一次碰到后羿的那个晚上，在赤色的月亮下，她为他讲述白天发生的一切，她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倏地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小屋内，坐在石刻的桌旁推理、占卜，许久过去，他起身出门，看着赤色的月亮目光晦涩难明，他缓缓闭上眼睛，脸庞划下两行清泪。

而嫦娥去了黑森林，后羿在那里等她。他给她满眼精彩的繁华，耳朵里满是他或慷慨激昂或温柔缠绵的话语，那时的她，没有心。

嫦娥抬起胳膊，皮毛骨头，青筋毕现。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大祭司了？似乎从她婚礼开始，大祭司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整日占卜、推理、演算。不问世事。

“嫦娥！”一声呼唤打断了嫦娥的思绪。她回过头，后羿站在她身后，目光复杂。他们最近常常吵架：后羿喜爱奢华的生活，对于吃喝玩乐越来越讲究，而这些总是招致嫦娥的反对，于是吵架越来越频繁，后羿越来越多的的摔门而去。嫦娥看着后羿丝质的衣衫眼前瞬间闪过黑森林里那个身披熊皮的少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想。

“嫦娥！”后羿略显艰难地开口，“羌族最近来人了。”

“额。”

“羌族的首领带来了他的妹妹……”

“额。”

“我……他……他希望我娶他的妹妹为妻……”

什么？嫦娥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后羿艰难地说:“你知道的，夏国和羌族边界接壤，当然，打仗的话，劳民伤财，所以我们和羌族应该友好共处，所以……”他看到嫦娥的脸色越来越白，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我娶了他妹妹，我们就是姻亲了。就不会再打仗了！”

嫦娥开口：“你娶了她，我怎么办？”

“你？你还是你啊？我只是多娶了她而已。”

“额？！原来是多娶的！难怪你要攻打夏国呢！”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黄帝尚且同时娶了娥皇女英，我就娶了你，现在不过是为了联姻多娶一个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又自私又小气，从来都不替我着想！”

嫦娥一阵气血上涌：“后羿，说话要凭良心！为了你登上皇位我不惜赔上半条命逆改天命，到现在心脏尚有裂痕，你居然说我不替你着想！你……”一口血气上来，嫦娥脑子一懵，倒了下去。

梦中，她又回到了童年。她和大祭司一起坐在桂树下，赤色的月亮坐在树梢，微笑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后羿之后。她狠狠痛揍了后羿一顿，后羿站起身来擦擦嘴边的血对她说，我会给你找一头最漂亮最温顺的踀踢送给你，以弥补我今天的过错。她把这一切告诉大祭司。大祭司沉默许久，喃喃自语：“还是发生了……”她拉拉大祭司的胳膊，大祭司回头看她一眼，那是从未有过的眼神：怜悯、悲伤。她被那一眼镇住了，她忽然觉得委屈，于是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大祭司怜悯的眼神望着她，伸出手来，轻抚她的头发。许久后他说：“嫦娥，你长大了。你要明白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永远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学会用心去看，去听，眼睛和耳朵会欺骗你，而心不会。”

她错了，一直以来，她都错了。就像后羿射死了她的踀踢，这世上从此就再没有了踀踢。

她睁开眼睛，后羿坐在她的床边。他在等待。她张口说：“你想娶，就娶吧。”

不知为什么，后羿听了嫦娥的话后，心中并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一种惴惴不安的忐忑充斥在他心中。他想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可看看面色苍白闭着眼睛的嫦娥，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跺跺脚离去。

他走后，嫦娥起身，去了宫殿后面。

第六章

在宫殿后面的森林的最里面，大祭司的小屋显得幽暗而荒芜。自来到夏都之后，大祭司便在森林里起了一座小屋自己住了进去，再也不出来。族中的一应祭祀等事务，统统交给一位年轻的祭司去管。而他自己，则避居在这座小屋里。

嫦娥来到小屋边，站立许久，始终无法伸手推开那扇门。太阳自中天偏移许久了，嫦娥还站在门口。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她听到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嫦娥，进来吧！”

嫦娥眼眶一热，泪水喷涌而出。她举步走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大祭司独自坐在石桌旁，须发全白，苍老不堪。

嫦娥大吃一惊：“父，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祭司微笑：“我想你快要来了，果然你就来了。”

嫦娥抬眼看像大祭司：“父，你早已算到这一切了对吗？”

大祭司脸上浮现慈爱的微笑，那是嫦娥幼年时常常挂在他脸上的，到了后来……大祭司打断了她的回忆，“命运只有他的玄机，没有谁能勘破。那时我捡到你，看到你头顶着莹白的光环，我意识到你的不平凡便着意加以引导。只是我忘了，你未必愿意按照那条既定的轨道航行。”

“当我做出决定后，你并未阻止我。”

“我不会阻止任何人。当我提醒过你而抛诸脑后时。我就明白，我阻止不了冥冥之中的天意。那天意，就是你自己。当你自己决定走这条路时，就没有人能阻止。我能做的，只是顺应，以及接受自然惩罚。”大祭司的脸似乎在突然之间，更苍老了一些。

嫦娥如同被雷击，她看着大祭司苍老的面容和满头的白发，想起他叮咛自己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明白，是她害了他。她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他。

晚上，嫦娥做了一个梦：她看到月亮赤色脸庞上灰白的迷雾正在散去，一点小小的猩红色的暗火在空中闪烁，慢慢的靠近月亮。迷雾越来越快的散去，暗火越来越靠近月亮，嫦娥在一旁看着，此情此景，让她觉得甚是稀奇。她突然一惊，心中一阵惶恐——她清楚地看到，月亮看了她一眼，月亮用饱含着惊恐、失望和责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月亮在责怪她！她如同被雷击过，浑身颤抖。猩红色的暗火已落到了月亮上。月亮瑟缩了一下，似乎被烧灼着疼痛！暗火落到月亮上后急速燃烧起来并迅速铺满整个月亮，月亮瞬间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嫦娥愣住了，她呆呆站在那里，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月亮被烧灼了！月亮被烧灼了！月亮变成了火球！它会怎样？一个声音突然自她脑海响起：“它会化为灰烬！”

嫦娥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行泪珠从她脸颊划过。她哭过，却从未留下过眼泪。

“父，我流泪了。”

大祭司看了嫦娥一眼：“你看见什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月亮被火烧灼了！”

大祭司浑身颤抖了一下，他跌跌撞撞走出门，望向森林上方的天空，喃喃自语：“要发生了……终于要发生了么？”

嫦娥跑出来扶住大祭司，大祭司回过头，定定看着嫦娥，嫦娥被看得有些忐忑，许久，大祭司终于开口：“嫦娥，你是否依然心悦后羿？”

嫦娥无语，目光看向森林。自她十岁起，后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生命。她出现在她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快乐的、开心的、沮丧的……少年时她心悦于他，为了他不惜逆天命而为！到后来他们吵嘴，一次又一次，他伤她的心，但那么多年的感情又岂是说消失就消失的？但裂缝终究是产生了，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少年时代那样大声喊着：“对，我心悦他！”她再也说不出来了。嫦娥闭上眼睛。

大祭司目光柔和：“回去好好想一想，你要怎么做。我的时间，不多了。”

嫦娥走在回宫的路上，她听到一阵丝竹声传来，走过去一看，后羿搂着新纳的羌族美女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歌舞。她看着后羿兴高采烈的的样子想：多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这个男人有了分歧，开始越来越多的的争吵的？她看着羌族美女坐在后羿的怀中满脸温柔的喂后羿水果，她愈加迷惑：或者后羿喜爱的，是这样温顺乖巧的女子？那为什么，后羿一直陪伴她那么多年呢？后羿一次次对她说：嫦娥，自我第一次见你便倾心于你，我会等你长大，我要娶你为妻！或许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表白打动了她。嫦娥突然一个打了个冷战：如果他心悦那时的自己，又怎会爱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子？如果他的心悦出自某种目的，那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

嫦娥思虑着这一切，远处的羌族美女和后羿也看到了她。后羿放下怀中的美人走到嫦娥面前：“嫦娥！”

嫦娥抬眼看向后羿。后羿很高兴，过来拉住嫦娥的手：“嫦娥，来，一起来看歌舞！”

嫦娥看着后羿，突然觉得那张脸如此陌生：她真的了解他吗？她真的熟悉他吗？如果她心悦的，是那个山林中手持弓箭的少年的粲然一笑，面前的这个男人又是谁呢？那个少年用甜蜜的呢哝和璀璨的繁华织就一副关于未来的美丽面纱覆盖在她的脸上，如果那时她有勇气揭开面纱用心去看，她是否还会义无反顾的爱上这个男人？她爱的，究竟是那陌上少年，还是她心中所幻想的？过去的一切如同图画般在她眼前一幅幅闪过，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彻悟了。她对后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过头，大步离去……

月亮越发红了，时时看去，似乎要被火烧灼。大祭司愈发苍老了，腰佝偻下去，不时咳嗽，已然一个耄耋老者。

一切已水到渠成，只差一个契机。

第七章

是夜，月亮上灰白色的面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流动的红光，围绕着暗红色的月亮逡巡，月亮不时颤抖，似乎被火烧灼般疼痛。有人咿呀推开宫殿寝室的门，嫦娥回头看去，是后羿的徒弟，他最器重的大臣——寒促。寒促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高挑，长着一对三角眼。他从门后闪进，眯着眼看着嫦娥，嫦娥也看着他。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问。

寒促一笑：“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嫦娥皱眉：“喝醉了酒就回去睡觉！再在我这里发酒疯，别怪我不客气！”

寒促又笑了一下：“还是这样厉害！”

嫦娥冷然：“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寒促上前一步：“嫦娥，你的心不痛了吧！心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吧？”

嫦娥冷冷地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你想说什么？”

寒促三角眼里闪动光芒：“后羿占领斟鄩时太康的嫡长子少康就逃跑了，他立了太康的庶子后相为王，自己做了王太父。他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愚蠢的是前断时间他居然把后相给杀了自己称王。消息传出去，少康立刻就在洛水起兵了，一路上势如破竹，已经直逼斟鄩而来了。”

“什么？”嫦娥抬头：“是你！是你怂恿后羿杀死了后相，对不对？”

寒促大笑：“是啊，是我怂恿的。可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贴近嫦娥：“后羿抵挡不住少康的进攻就决定再祭一次天。”

嫦娥猛地抬头：“上次我用一半的血祭祀上天扭转天命，我已经不能了。”

寒促定定看着嫦娥声音充满讽刺：“是啊，大祭司也这么说。可他听了羌族人的话，只要拿你的生命祭祀上天，天命就会再次逆转。”

嫦娥如同被重物击过一般踉跄后退，她清楚地听到心脏上的伤口再次破裂，她捂住胸口，大块的鲜血从口中喷出。

寒促的目光划过一丝不忍，他上前扶住嫦娥：“他当年利用你夺了斟鄩，把你害得去了半条命，自己却又没有本事守住！现在为了保住斟鄩，竟想要牺牲你的性命！他对你好也罢，可看看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对你的！你真的……”

嫦娥猛地回头打断他的话：“你想做什么？”

寒促右手揽住嫦娥的腰：“我想做什么？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你！看到你那时为了他去了半条命，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嫦娥，我心悦你！他会负你，嫦娥，我不会！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逃走，找一个黑森林，盖一间小屋，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嫦娥看着他渐渐狂热的眼神。许久，微微一笑，推开他，在窗边坐下：“我不会走。”

“为什么？”寒促说，“你就那么喜欢他，为了他甘愿去祭天？去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寒促”，嫦娥回身看他的眼睛：“我不会为了后羿去祭天。”她看向月亮：“可我也不会走。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她微笑：“你们都说，我是被上天厚爱的人。我也这么觉得。我会做上天需要我做的事！”

寒促俯视着她，许久，寒促说：“好，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也会去做一件事情。”他和她一起看向月亮。

后羿来找嫦娥了，嫦娥很快答应了他的要求。

少康的大军快要打到斟鄩了。

月亮越发红了。大祭司看着嫦娥：“你决定了？”

嫦娥点头：“是的，我决定了！”

祭台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嫦娥被缚在祭台中央的木杆上，大祭司穿着祭祀的服装站在台下，烈火映出他衰老的面庞。后羿站在祭台下，痴痴看着嫦娥。自嫦娥同意以命祭天后，就再没看过他一眼。现在也是一样。他很想冲上前去把嫦娥拉下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少康的大军距离斟鄩只有三天的路程，而他的部队节节败退，他无路可退。既然嫦娥可以逆天命一次，那么这次也一定能成功。到那时他就可以打败少康，继续坐着夏朝的王位。牺牲一个嫦娥，是值得的。他想。

大祭司抬头看看月亮，月亮上那层隐隐流动的暗红色火焰已包裹住了月亮全身并一点一点地向月亮的内里渗透。月亮每渗透一点，月亮身上的暗红色便明亮起来，变得如同火焰烧灼般鲜红透亮。鲜红透亮的范围渐渐扩大，“月亮，快要被烧灼了。”嫦娥和大祭司同时说出来这句话。他们对视一眼，大祭司对嫦娥点点头，他手中的祭铃开始作响，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祭祀，开始了。

祭台前黑色大钵上的火焰跳动得格外急促，大钵上的灵蛇以极快的速度游走，嫦娥抬头看天，月亮暗火色的圆盘被烈火侵蚀了一个大洞宛如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并快速地不断向四周扩散。

“月亮快要烧灼了！”大祭司停顿一下，看进了嫦娥平静的眼眸，随即继续摇动祭铃。

月亮快要被吞噬了，黑色大钵上的灵蛇游动得更快隐隐有飞跃而去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压力自天空向下压下如同一个巨大笨重的锅盖慢慢盖下，后羿忍不住抬眼望向天空：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漆黑得如同墨汁一般，中央挂着巨大血红色的月亮。月亮快要被烧灼了！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瞬间，大祭司手中的祭杖猛地指向大钵，大钵上的灵蛇离开钵体直扑向嫦娥。后羿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随即睁开。令他惊讶的是，嫦娥并未如他想象中一般变成一个火人，而是被灵蛇围绕着。她的四周渐渐发出一种莹白色光芒，伴着大祭司的祭铃，白光一圈一圈，越来越盛……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抬眼看天，月亮已然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月亮被烧灼了！月亮变成了一个火球！四周惊慌失措的喊声此起彼伏。大祭司从地上爬起来，拿起祭铃继续摇动，祭铃继续响着，白光渐渐厚了起来，渐渐覆盖到嫦娥的脚下，嫦娥浮了起来，大祭司一声怒喝祭铃再次指向嫦娥，嫦娥踩着脚下的白光飞身扑向了月亮！

一片尖叫声中，大祭司口吐鲜血，面带微笑倒在地上。

嫦娥带着那团莹白色光芒扑到了月亮上，她抱住月亮，后羿急匆匆跑上祭台，大叫到：“嫦娥，快下来，你会被火烧死的！快下来，嫦娥！”

嫦娥听到了他的叫声，她回头看他一眼，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即扑入血红的火焰中，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他想起嫦娥的笑容宛如少年时代他们在旷野里奔跑时她对他明媚灿烂的笑着。

后羿失神了。一条黑色影子一个健步冲上祭台迅速挥刀，一个脑袋滚落到了地上。后羿觉得很奇怪，他明明站着的可为什么突然他的脸挨着地了，他抬起头，看到他的徒弟寒促满含怨毒的目光，他瞪大眼睛露出满脸的不解。

寒促居高临下看着他，咬着牙解答了他的疑问：“你该死！你得到了最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珍惜！你得到了天下也守不住，不如让贤！”

后羿看着寒促，突然平静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血渐渐流干了，他感到生命渐渐离他而去。他抬眼看向月亮，发现月亮已变成一个莹白色的明珠般晶莹剔透的圆盘。嫦娥离去了。所有的东西都离他而去了。

大祭司微笑着闭上眼睛，阖然而逝。

空气中开始散发出一阵清凉。人们的心放下了，月亮，终究是保住了。它终究没有变成第二个太阳。世界，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人们的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

突然间人群再次骚动了起来：“月亮，月亮远离我们而去了！”

月亮正在以极其快的速度远离地球而去，不多久，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盘，莹白剔透，后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一眼远去的月亮，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

故事二：因“色”之名 （纣王与妲己）

注：纣王，是周朝给商最后一任君王起的谥号。商朝君王以子为姓氏，纣王名辛，商朝人称他为“帝辛”。

一、

夜。一灯如豆。

一间普通的茅屋里，姬昌独坐灯下。万籁俱寂，只有姬发手中的龟甲不断摇晃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啪”，龟甲开了，姬昌俯视龟甲，微弱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照他皱纹丛生的脸庞，许久后，他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姬昌站起身走出，对门口守卫说：“去，把大公子叫来。”

不多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青年匆匆而来：“父亲！”他过来扶这倚靠在门边的姬昌。姬昌拍拍他的手，拉他进屋，指着龟甲兴奋地对儿子说：“伯邑考，你看！”

伯邑考附身看了一下，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姬昌说：“这是告诉我们，我们的部落，总有一天会取代商，成为天下之主！”

伯邑考脸色顿时变了，他冲到门口四下匆匆看了看，关上门，“父亲怎可有如此想法！……”他顿了顿：“父亲难道忘了十年前？”

姬昌神色大变：“你给我住口！”

他当然记得！他怎会不记得？九候叛乱，姬昌的周部落也是其中之一，帝乙亲自带兵出征，一支流箭飞来，射死了帝乙。他们以为大局已定了，开始大肆庆贺。就在他们慢吞吞集结军队准备前往朝歌时，帝乙的小儿子，十四岁的辛，竟然在三天之内重新集结了军队，气势汹汹朝他们杀来。连续几天接连不断的腥风血雨后，九候，几乎死伤殆尽。只有他活着。在那天晚上，帝乙死去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卜了卦，卦相告诉他，九候会失败。他再卜一卦，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他害怕了，双手颤抖。九候叛乱前他卜了卦，卦象显示帝乙会死去，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加入叛乱，现在……这是上帝开得玩笑吗？他痛苦地想。

于是他再次派人去见了帝辛。他又押对了！子辛，这个聪敏过人文武双全的王子，在众望所归中登上王位，成为了帝辛！而他姬昌，作为一个优秀的被裹挟的内应，在讨伐九候中做出巨大贡献的人，被帝辛封为“西伯侯”。

伯邑考看到父亲的神情，叹了口气，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姬昌看着伯邑考出去，呆立半晌，走出来看着天空。

天空是深蓝色的，深邃幽静，金色的星星间或眨着眼睛。姬昌看着星星，星星也看着他。他想起自己的祖父古父亶父在他幼年时分经常为他讲述的故事，关于他们祖先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黑森林茂密幽暗，黑森林中生活着一支狩猎为生的部落——羌。他们猎野兽为生，钻木取火，夜晚，住在高高的树枝上。野狼、独角兽，在他们脚下来回逡巡。世世代代如此。

在他的祖父古父亶父小时候的一天夜里，一声孩童的惨叫突然划破宁静的夜空，期间伴有野兽的喘息和低吼。古父亶父一惊，已猜到怎么回事。

在树上睡觉要十分小心，他们经常几个人绑在一切以防止掉下去被野兽吃掉。可这天晚上，年幼的古父亶父不愿和别人绑在一起，他偷偷躲在树下，直到所有人都入眠了，他才慢慢爬上树，独自栖息在树杈上。他这样做已经有好几次了，但每次都安然无恙，所以开始有孩童模仿他的行为。但是他们不具备古父亶父的灵巧和轻盈，他们经常半夜在睡梦中梦呓着翻身从树上掉下，被地上等候多时的狼群撕成碎片。今晚这个葬身狼腹的孩子，已经是第七个了。

清晨，孩子的父母还在嚎哭，古父亶父的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要安慰失去孩子的父母却被父亲一脚踹开。孩子的母亲边哭泣边说：“受够了我受够了！”她的孩子已经有两个从树上掉下被狼吃掉了。

二、

古父亶父看着哭泣的母亲，身上感觉一阵奇异的刺痛。他抬眼一看，孩子的父亲目光如利箭想要刺穿他的身体。他心里害怕，慢慢向后退去，眼看着看不到父亲的目光时转身就跑，他一直跑一直跑，眼前忽然一亮，一大片草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去，没错，就是一片草地。绿色的，中间开着红的白的花。他慢慢抬眼向上看去，澄澈的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中间挂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太阳毫不留情刺痛他的眼睛，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刺了。但他不在意，他生平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温暖如此惬意如此快乐！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到整个天空的模样，整个太阳的模样！原来天空如此美丽！原来太阳如此灿烂！他在草原中央手舞足蹈，跳着只有在祭祀树木之神时才跳的舞蹈。

他再次顿住了，他看到了草地的尽头，在他的左边，草地的旁边，是一大片的庄稼，几个正在田间劳作的人直起身子，正观看着草地上的他载歌载舞，如同欣赏一个未知名的物种用他们所不明了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快乐！快乐，对，这个他们看得懂！

晚上，当所有人都在找古父亶父时，古父亶父回来了。他在那些好客的人家里吃了燕麦饼，喝了燕麦粥，挺着温暖圆润地鼓鼓地肚子回来了。他对父亲说：“父，我们离开森林吧！我们去到外面去——外面有草原、有田地！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种庄稼，我们在地上盖屋子住，狼进不来！我们也不会掉下来，不会被狼吃掉！”

羌部落里的人围上来，听到了古父亶父的话。他们沉默一下，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那一夜，他们整整讨论了一夜，或许是议论的声音太过响亮，那一夜，竟然没有被狼群打搅。或许是狼们知道他们要走了，要把这片森林彻彻底底让给他们，所以狼群只是远远地来回逡巡，莹莹的绿眼睛只是时而闪烁一下以证明他们的存在。于是，这次决定羌部落生死存亡前途的大会，就在人的喧闹声中，在远处狼群探照灯般的绿眼睛当中平静地度过。

第二天，红着眼睛的人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羌部落人民分两支，一支由古父亶父及其父亲带领，走出森林；一支留下，留在森林里，过着和以前相同的生活。

第三天，古父亶父的父亲带领一部分族人，走出了黑森林，在迈向草原时，他们再次一分为二，一支走向东边，一支走向西边。他们开始在各自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但繁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种出庄稼时，他们发现有人来抢掠。周围的部落过来抢占他们的地盘，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古父亶父一天天长大，他接替了父亲酋长的位子。

一天傍晚，他正带着族人在田里劳作，一支部队开到他们旁边的部落里，带走了一些人。古父亶父跑去打听，才知道那支强大的部队，是商朝的部队。商朝，是个强大的国家，周围的部落小国都要听从它的指挥。古父亶父看看手里的青铜刀，忽然有了主意。

他带着几个人踏上了前往朝歌的路途。他要为他的部落找一个强大的靠山！他进了朝歌城，朝歌的繁华令他大吃一惊——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琳琅满目的物品，如此奢华的房子！

他被挡在了宫殿的外面——国君是不会接见一个小部落的头头的！他开始用他带来的金银四下里活动，终于，他的诚恳打动了一位大臣，这位大臣同意在一次中等祭祀时让他前去观摩！

到了那一天，他终于看到了祭祀！他眼睁睁看着一些人跪在地上，右手被活生生砍下，他听着那些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觉得毛骨悚然！大臣告诉他说：“这些人牲都是国君打仗掳来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想起他自己的部族突然之间受到攻击，他们拿着青铜的刀剑砍翻了手拿木剑的他们，他们掳走了部落里的人。他们被送到了这里！被当做人牲！

古父亶父的手指握得紧紧的，一阵屈辱和痛苦的感觉充满他的内心。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他想。他同时听到大臣向他感叹由于每年各式各样大型祭祀很多，人牲都有些跟不上了！

一个想法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如果我每次都为商朝献一些人牲，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商朝的保护？我们可以学会他们制造武器的方法，向他们学习如何织布、如何播种蕨菜、大豆，我们吃得就能更好一些，我们繁衍得也能更快一些！随即他的脑海浮现出血淋淋的断手断脚。他摇摇头不去想那些，他想我们很快就能强大起来！等到我们强大了，就不用受任何人的气了！他用这些安慰自己。

果然，当他把想法向大臣表述之后，大臣十分开心，立即向商王朝的国君汇报，果不其然，国君接见了他。

回去的路上，古父亶父的耳边一直环绕着胳膊被砍下的凄厉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