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芝士面包（四）

一连几天，除了下楼扔垃圾，沈熙然就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码字、查资料、看影像，时不时地打扰下方清。她尽力忍着不去打扰许亦琛，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真的什么都想和他分享。许医生每天设了闹钟似的提醒她上药，叮嘱她不要过度走动，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地被管束着，不过沈熙然心里怪甜的。

有来有往似的，天气好的时候，天气不好的时候，沈熙然总有话题。医生是不是都很忙啊，她也常常提醒他按时吃饭，还给他安利了一家面包店。沈熙然没料到，傍晚她就被许医生拉去面包店了。

一路上，她仿佛一只关久了的小云雀，啁啁啾啾，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聒噪，许医生却表示自己喜欢热闹。

站在熟悉的桃桃面包店里，沈熙然精挑细选了三只色泽诱人品相良好的奶油芝士面包，一只留着明天吃，一只送给许医生，一只一会儿就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毫无意外，许亦琛帮她付了款，沈熙然想到下次找机会她再请回来就是了。

两人来到外面的落客区，许亦琛顺手接过沈熙然的袋子。女孩儿的面包盒拆到一半倏地停住，“你要不要尝尝”，亮晶晶的眼睛，像小猫炫耀自己的美食一样，“特别好吃，我吃了快一年的面包，虽然不是他们家的主打，但希望店家永远不要换掉这款面包”。许亦琛心想，有这么捧场的客人，店家应该不会换掉的。刚吃完两口，许亦琛说：“熙然，你在这里坐一下”。

沈熙然以为他许是恰巧碰到熟人要去打个招呼，当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两杯果汁朝自己走来时，心想，这是什么神仙又温柔又贴心的相亲对象，她一定得想办法拐回家。

这边儿许亦琛望着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儿，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女孩儿逃也似的低下头。沈熙然是家族遗传的自然卷，于是就顺势烫了一头小卷发，头顶一个蓬松的丸子头，额头一圈炸着鬈曲的碎发，许亦琛险些没忍住要揉揉对方毛绒绒的脑袋。

家门分别前，沈熙然从许亦琛的手里只接过一只面包。许亦琛了然地笑了笑，还是没忍住地呼噜了下对方的脑袋。两人也约定着许亦琛明天上班时顺道接上沈熙然去“考察”医院。

第二天七点多钟时，许亦琛的车还没开到小区门口便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慵懒地站停在一棵葱茏的大榕树下面。绿色连帽宽松T恤，浅色宽松牛仔裤，上衣塞进腰间，一条同色系海洋色在腰间系成蝴蝶结，卷曲的浅褐色头发被同款发带竖起高马尾，让人联想起香港老电影里的演员。女孩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

似有心灵感应般，许医生减速停车时沈熙然也抬起了头，转而换上一副热情的面孔，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使劲儿地朝车里的许亦琛挥手。

她一路小跑着过来，阳光洒在脸上，青春活力，人也如猫儿一样轻盈地钻进副驾驶。“你的脚踝不疼了吗？”许亦琛看她一路蹦跳着过来，隐隐担心道。“没事儿，我没太使劲儿的”，她喑哑的嗓音透露着轻快的愉悦。

然而没过多久，许亦琛便感觉到沈熙然和他搭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沈熙然也觉得自己的各种想法好像在脑海的表层漂浮，犹如倒映在平静湖面上的一朵朵白云，但她一朵也够不着。

许亦琛侧头看到沈熙然眼底的青黑和她此刻瞌睡朦胧的眼睛，便明白这人昨晚又灵感爆棚，熬了个大夜。沈熙然之前跟许亦琛讲过，灵感就像闪电，如果不立即抓住，就会转瞬即逝。许亦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也深有体会，虽然熬夜伤身，但目前以两人的关系也不便过多规劝。

“熙然，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你先休息会儿”，许亦琛开口道。“亦琛哥，昨晚不小心熬到三点，我先眯一会儿，到了叫我哈”，沈熙然哈欠连天。

话毕，沈熙然便戴上帽子，双手抱胸，闭上双眼，不一会儿，许亦琛的耳边便传来轻柔的呼吸声。

许亦琛偏头看沈熙然缩在座位上的姿势，便将车缓缓停至路边。他小心翼翼地将旁边的座椅调至舒服的高度，天气很热，车里空调温度却打得很低，他拿过一条薄毯覆在了对方身上，重新上路时，他故意放缓了车速。

沈熙然做了个梦，梦里她浑身舒展地躺在洒满阳光的绿草坪上。远远的就看见一只金毛犬朝自己奔来，是方清家的中秋，她起身，张开双臂迎接，被中秋一下扑了个满怀，大狗开始粘人地舔自己的脸，痒痒的，湿湿的，她禁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醒了，身体抖动的微小动作被许亦琛尽收眼底，“梦到什么了？”

“梦到小清家的中秋了”，刚醒的人鼻音还有点儿重，却很可爱，“它太可爱了，逗得我直笑，我貌似是笑醒的。”说完自己又开心地笑了两声。

沈熙然懵懵地笑着时，一双大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你先缓会儿神，一会儿就到了”。我是小猫小狗吗，沈熙然心道，这个人真的很爱揉人脑袋。

沈熙然内心小鹿乱撞，默默地将身上的小毯子叠整齐再收好。

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许亦琛停好车后，便带沈熙然进了一家干净整洁的早餐店。上回没怎么注意，与周围大多数人的用餐状态相比，沈熙然发觉许亦琛连吃饭都是一副温柔的样子，细嚼慢咽。她的思绪不禁又飘向了远方，她和他坐在餐桌两端，微笑着看着彼此，互相帮彼此擦掉嘴角的饭粒，出门前在对方的脸颊边轻柔地印下一吻。

许亦琛看着对方嘴角眉梢泛起的笑意，眼睛又开始盯着一个地方，便明白女孩儿又开启了脑海小剧场。重逢后，他发觉她真的很爱联想，可能这就是创作者的buff？他不禁摇了摇了头，“熙然，馄饨要凉了。”被抓包的“痴汉”沈熙然赶紧回神，内心又忍不住地暗笑自己。

早餐结束后，许亦琛先带沈熙然去了自己的诊疗室。诊疗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是候诊室，里间是访谈室。候诊室的布置很温馨，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有几盆绿植摆在一个木架子上，一旁的小书架上也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颇有种自然与人文交融之感，还有一台小冰箱，一台饮水机。访谈室里两张柔软的沙发垂直靠在一起，不同于面对面的问诊方式，治疗师和来访者靠坐在一起的座位安排仿佛是朋友之间的交谈，更利于病人的倾诉。沈熙然有一种感觉，这是一间魔法屋，只要进入这个屋子，内心里的话如同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倾吐出来。不过后来许亦琛告诉她，将内心深处的恐惧、焦虑、悲伤、愤怒、矛盾、担忧等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时甚至需要治疗师和来访者付出很大的努力。沈熙然慢慢明白，心理治疗是重塑的旅程，来访者自己或者在治疗师的引导下一点点地揭开旧伤口再撒上治愈的灵药后重新愈合的过程。

许亦琛转头对身旁的沈熙然说：“我今天上午有三位来访者，你可以在候诊室待着，也可以去医院各层逛逛，相信你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而后又温柔叮嘱道，“不过，小心你的脚，我这边儿结束后去找你一起用午餐。”

“好的，亦琛哥，我想去各层逛逛，你也专心工作，不用担心我，我会注意的”，沈熙然像在老师面前乖乖作答的小学生，走之前许亦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华市医院是一所综合型大医院。沈熙然已弄清楚自己目前所在的楼是精神中心楼，这栋楼与其他楼栋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对面是住院部。

沈熙然用一上午的时间将精神中心楼的六个楼层逛了一遍。和大多数的医院楼层功能相似，一楼用作挂号、拿药，问询。二楼和三楼的中心位置处均设有一个咨询台，用作病人的答疑解惑或维持秩序的可能。这两层楼的患者尤其的多，每个房间门前的楼道走廊里都安置很多或木质或金属的长椅，坐等的人们就像一只只豌豆彼此倚靠拥挤在豌豆荚里。

沈熙然寻一处角落倚着墙，便开始认真地观察起这些人们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静静地安坐在座位里，手里拿着平常去集市买菜的超市绿色布袋，身边小学生样貌儿的小男孩儿应该是她的孙子，他拉着奶奶的手，附在耳边不知讲了什么的小男孩儿笑得一脸纯真无邪，奶奶的反馈似乎并不热烈，然而并不影响小男孩儿继续拉着奶奶的手像个小麻雀似的……沈熙然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终于从椅子上起身，和他的脸很是相称的身材，这是一位中年男人，貌似还是一位事业有成的男人，得体的穿着，但此刻他的表现很不沉稳，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焦躁地踱来踱去，时而拿出手机叮嘱着什么……沈熙然正对面是一对情侣，男生俊秀，女生靓丽，女生安静地依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男生紧握着女生纤细的手……情侣的旁边应该是一对母女，“妈妈，我前天看上了一件连衣裙，我想买”，女孩儿拿出手机要展现给妈妈看，女孩儿和妈妈的神情状态看起来非常的健康自然，令沈熙然有些疑惑……不一会儿，新来的一家三口格外引人注目，一个背着鼓囊囊双肩包的胖乎乎的儿子，脸颊凹陷双目无神的女人，她坐在轮椅里，仿佛全身被抽走精气的人偶，一言不发，时不时和儿子交谈几句以及倾身确认女人状态的温柔男人，这一幕仿佛像一根针刺痛了沈熙然的心……这里的人们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别不同、社会地位不同，穿着打扮不同，但都遭受了各样的精神疾病的困扰。

沈熙然自是早已知道现代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而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研究报告里的冰冷文字与身临其境地感官触及给她的冲击完全不在一个水平。处在同一个情境下，她好像能感受到他们的焦焦虑，抑郁，痛苦……纵是她有很好的共情能力，她也明白她的感受也许只是患者感受到的十分之一。沈熙然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恢复健康，恢复活力。

如果说二楼和三楼是诊断和药物治疗的集中点，五楼和六楼就是患者开启心灵疗愈的旅程，四楼好像是活动室，靠近电梯的一扇总门将人隔绝在外。

沈熙然了解到，虽然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人们很多，但愿意去接受心理治疗的人们数量很少，而愿意做心理咨询的人们少之又少。原因自是多种多样，心理咨询的过程漫长而价格昂贵，长年累月的药物治疗已让很多人不堪其重。除却金钱，还有社会对精神疾病的刻板印象，敏感、变态、脆弱、矫情、小题大做、没事儿找事儿……有时他们连开口承认自己的痛苦都需要勇气，更多人还没搞清楚自己是生病才会不在状态时就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这一圈逛下来，沈熙然带着一身的压抑和难受。此刻她坐在住院区内小公园的石凳上，石凳是热的，但她的心很悲凉。

她很心疼医院内的患者们，她也很心疼许亦琛。离开后她才好受一些，也许是她自己的原因，她有些承受不住这么多的负面场面，而许亦琛却要长年累月的承担这些，即使他的工作职责在此。有一刻，沈熙然深刻地理解到医生的“白衣天使”的称号，他们代表治愈，接受赞美，但更多地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承受，承受着血腥，承受着不理解，承受着误解和辱骂……虽然不乏丧失医德的医生，但沈熙然相信绝大部分的医生仍秉持着这份职业治病救人的尊贵信念。

适时，许亦琛给她发消息，她去旁边买了两罐可乐，她需要一点甜，许亦琛也是，她想许亦琛感受到她传递的温暖。

她不忍心再去观察患者的百态，吃完午餐后，便在医院旁边的星巴克码字和整理思绪，并告诉许亦琛她在这里等他一起吃晚餐，她有推荐的美食店。

差不多时辰时，她伸了伸懒腰，收拾好桌面各类物件后，打车去了市中心的桃桃面包店。她买了各类小甜点，奶油芝士面包，牛角包、玛德琳蛋糕、蛋挞、泡芙……又在隔壁花店买了两束向日葵和花瓶。

刚走到候诊室的门口便碰到刚出门的许亦琛和一位中年女性来访者，两人脸上都挂着盈盈笑意，看来咨询效果不错呢！两人看到怀中手里都满满当当的沈熙然，皆是先一愣，然后立即上来帮忙。

“祝您周末愉快”，沈熙然向离开的来访者说道。“谢谢小姑娘的蛋挞”她转身俏皮地眨了下眼，“也祝你们今晚的约会愉快噢！”

沈熙然一愣，迅速瞥了眼许亦琛，便赶紧移开眼神并很明显地转移话题道，“这花放哪儿”。许亦琛注意到沈熙然迅速泛红的耳尖儿，和一双局促到不知怎么摆放才好的纤长细手，没忍住地笑了两声。听到笑声的沈熙然鸵鸟插花。过了一会儿又跟小管家似的，叮嘱许亦琛这些甜点的安排。

沈熙然带许亦琛去了她家旁边的一家酸菜鱼馆，沈熙然笨拙地想到美食治疗人心。许亦琛考虑到沈熙然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足够多便很快送她回家，分别前又叮嘱对方上药。

他们约好明天下午两点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见面，沈熙然先向他咨询问题，然后再去吃饭和看电影。这下好像真的在约会了，不对，他们就是在约会。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