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作为中国历史上继秦帝国之后的第二个中央集权大统一国家,她的诞生的确很快,很迅速,然其能诞生的原因,却是非常之复杂,而参与了那场亲手缔造一个新帝国的人们,更是数不胜数。
这其中,固然有着一些我们所熟知的豪杰英雄们,但更多的还是那些仅仅做出了自身贡献就迅速消逝的人们。这些人,他们的功绩同样值得后人赞叹,但却由于他们的存在时间短,且功绩不能为世人所知,故而也就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了。
幸运的是,至少史家还是如实的记录了他们。由此,也让我们现人能够有机会一览他们的风采。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史记·郦生传》
狂士者,自古就有,他们往往放荡不羁,或蔑视天下,或笑尽众生,因此,才被世人称其狂士。而如上记载的这位狂士,郦生,他是陈留高阳人,自幼家贫,却好读书,故而在其后被县衙所招纳成为一名门吏。
但是,狂士就是狂士,郦生的狂,在整个高阳县都是有名的。所以,虽然郦生就仅仅只是一名看门的小吏,但是在县衙之中却没有人敢于随意差使他。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史记·郦生传》
应该说,本段记载,算是对于郦生的狂做了一个侧面描述。乱世来临,起义割据者无数,其中大小势力者亦都曾从高阳走过,然,偏偏郦生却一个都瞧不上,为何?用郦生的话说就是,这些诸侯都是一些庸碌之辈,且心胸狭隘容不下别人,故,投之无用,与其无用,不如不投。
什么叫做狂?这就叫做狂。
夫子曾言:良禽择佳木而栖,良才择贤主而事。
于郦生而言,要效忠,也得是效忠那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豪杰,大英雄。余者庸碌狭隘之辈,纵然是千金万户之赏,也是毫无意义。所以,面对那大争之世,郦生只因为没有遇到自己瞧得上眼的人,便拒绝投靠任何势力。
而真正的问题就在于,郦生此时不过就是一无名小辈,却如此狂妄,他凭的是什么?
事实上,就凭他叫郦食其,便足矣。
後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適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史记·郦生传》
不久之后,沛公刘邦的军队兵临陈留。而刘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路骑士,查访民间各路豪杰,以图收服。而这一次,郦生没有再沉默,而是决定了,没错,郦生决心效忠的那个人,就是刘邦。
可毕竟郦生此时只是个小人物,他又该如何见到刘邦呢?
当时,郦生找到刘邦派出的骑士,与其交谈。然后那名骑士以为郦生就是一个纯儒,便好心对其说,沛公平日里最讨厌儒士,所以不可能用你的。然,郦生却说,你只需要把我的话告诉沛公即可,人虽皆呼我为狂士,但我却以为,我并不是狂士。而后,那名骑士便把郦生的话带给了刘邦。
好在,可能是刘邦也听闻了郦食其的狂,所以便决定见上一见。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於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史记·郦生传》
话说,刘邦是何人?众所周知,很多时候狂起来,那比狂士还要狂,这不,看到了一个人称狂士的郦生,刘邦便准备对其来个下马威。而刘邦早不叫郦生来,晚不叫郦生来,偏偏要在洗脚的时候叫郦生来,无疑,就是要先折一下郦生的傲气,可郦生是如何做的呢?行,你是主公,你狂,但我郦生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郦生便只是稍微作揖了一下,并没有拜刘邦,同时还反问刘邦一句,足下是准备帮助秦国讨伐诸侯呢?还是准备率领诸侯攻破暴秦呢?
刘邦一看郦生这幅样子,再听郦生这话,顿时一阵火大,呀的,你个老不死的,还不信治不了你了,于是,刘邦遂怒道:“你个竖儒,你知道个什么啊?天下苦秦久矣,我等义军自是以消灭暴秦为己任,怎么可能反而帮助秦国来攻自身呢?”
郦生一看刘邦上套了,遂道:“嗯,道理我都懂,可问题在于,你们连一个长者都不懂得尊重,你们又算什么义兵呢?”
郦生这话一出,刘邦顿时哑住了。刘邦自然不是真的狂,他只是为了打压一下郦生的傲气才故意这样做的,而如今在这样下去,岂不是反而被郦生所瞧不上了吗?故而,刘邦立刻起身穿衣,并郑重邀请郦生上座,对其道歉。
什么叫拿得起放得下,为人君者,真是莫过于此时的刘邦。
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旻,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於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史记·郦生传》
刘邦既然给足了郦生面子,那么郦生自然也就不会再计较了。于是,郦生便将其胸中所想,尽数说与刘邦。而刘邦的反应则是两个字,大喜,并再问郦生,该如何进行规划呢?
郦生遂回答道:“你现在总共兵力才不过万人,就想强行攻入秦国腹地,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然,我却有办法,能让陈留归降,而只要陈留一下,沛公你的军队就可真正横行无阻了。”
于是,刘邦便全盘听从了郦食其的建议。
至于其中具体执行的过程,无人知晓,但结果,却众所周知,偌大的陈留就这样被刘邦给顺利攻下了。而后,念其功劳,刘邦遂赐号郦食其为广野君。何谓广野?行天下,交诸侯,广布于野,是谓广野。
刘邦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郦生能够再接再厉。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史记·郦生传》
汉三年,也就是楚汉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整体局势是楚盛而汉弱,故,刘邦都有了要与项羽割地求和的打算了。当此之时,郦生作为广野君,自是要行驶自身的责任,于是,便向刘邦阐明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郤,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原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於历城,诸田宗彊,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上曰:“善。”《史记·郦生传》
通读郦生所言,真可谓字字珠玑。天下之事,以合则生,分则死,故,无论如何,刘邦和项羽都是不可能共生的。所以,郦生的主要阐述内容就是要告诉刘邦,绝对不可有求和的心思,因为,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且郦生也不仅仅就只是那么一说,郦生还为刘邦计划了两条非常不错的建议。
其一,故秦粮草聚集重镇敖仓,有大批谷物存留,然楚军却对此毫不在意,只留守了一小部分兵力。而天下之事,莫过于食物,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一支军队也是如此。所以郦生的建议就是,立刻出军攻占敖仓,从而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此为凭借,与项羽初步形成鼎足对抗之势。
其二,东部齐国田广,有沃野千里,强军二十万,纵使大将军韩信举大兵讨伐,也恐怕很难迅速战胜,故而,我郦生越独往,凭此三寸之舌,劝齐王田广举全国投降。如此,合天下之兵,何愁楚军不灭?
听完郦生的策略,此时的汉王刘邦,虽然史书中并没有记录此时刘邦的表情,但一个“善”字,足可看出刘邦对于郦生策略的强烈赞同。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於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史记·郦生传》
郦生的策略,刘邦都不折不扣的执行了。于是,郦生便孤身前往齐国,试图说服齐王。具体的内容,感兴趣者可阅读上述史书内容,真可谓是精彩绝伦。郦生仔细认真的向齐王阐述投降汉的优缺点,并准确的判断出了当时项羽的各种残暴无情之处。于是,再三思考之下的齐王田广,遂答应郦生,准备投降汉王,并下令撤回在边境的驻军。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史记·郦生传》
然,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将军韩信明知道此时的郦生已经去往了齐国,且其都说服齐王投降了,但却依然听信下属的建议,突袭齐国全境。
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将军韩信能够最终灭齐,最大的功臣其实是郦生。要不是郦生说动齐王放弃边境驻防,那么韩信又怎么可能打的如此轻松呢?但韩信是轻松了,可对于郦生而言,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了。
齐王田广听闻韩信军队突袭,齐军大败,便以为是郦生把自己给卖了,故对郦生说:“你若能阻挡汉军前进,我让你活,否则,我将活活烹了你。”
殊不知,郦生是何人也?虽然郦生曾自认为自己不是狂士,但事实上,郦生就是狂士。面对齐王的危险,郦生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完了。”
好吧,这其实是笔者的脑洞,但事实上郦生所言,和这三字的意思也差不多。总之郦生的意思就是,去劝说汉军不进攻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去的。
故而,郦生便被齐王田广真的给烹了。
可惜了,一代纵横大才,就此陨落。
当后代学者王夫之读到郦食其的故事时,不由得感慨到: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贪功之人乎!郦生说下齐,齐已受命,而汉东北之虑纾,项羽右臂之援绝矣。黥布,盗也,一从汉背楚而终不可叛。况诸田之耿介,可以保其安枕于汉也亡疑。乃韩信一启贪功之心,从蒯彻之说,疾击已降,而郦生烹;历下之军,喋血盈野,诸田卒以殄其宗。惨矣哉!贪功之念发于隐微,而血已漂橹也。
此事,终归是韩信做的不对。再加上靠此手段占了齐国之后的韩信,居然还好意思伸手向刘邦去索要齐王之位。那么假若大家是刘邦,大家难道就不会生气吗?
明明是早就弄好了的事,偏偏韩信非要插一腿,而且不仅使得局势恶化,还让其麾下一员重要谋臣死去。总之,要不是此时离不开韩信,估计刘邦都有活吃了韩信的打算。由此,对于其后韩信的悲惨结局,也就只能是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再说郦生的死,可谓是真惨啊。
而刘邦呢?自然也是异常悲痛。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史记·郦生传》
汉十二年,郦生之弟郦商参与高祖刘邦亲自指挥的平定英布之战,有功。事后,当刘邦列举诸位功臣之时,看到郦商,便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辩才卓越的郦生。虽然郦生的儿子所建立战功并未达到封侯的要求,但因为感怀当年的郦生,于是,汉高祖刘邦便强行封赐郦生其子郦疥为高梁侯,以示怀念。
最后,就用陆机的赞语,来为郦生的一生,做个总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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