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粘锅的表面有一层闪着光的涂层，黑色芝麻比针屁股后面那个穿线的空大不了多少，但聚集在一起就像蚂蚁在开会。它们在锅边开会，在炉火里开会。大约有一些芝麻耐不住炒来炒去的烦躁，点了一支烟。上万颗种子的集合还有一些觉醒的烟气，你看不见的毒气，带着香味席卷而来。像炉火温暖，并将那些从窗子缝隙中挤进来的冷风再赶回去。
热烘烘的夏天一样的浓郁，锅子下面的炉火在玩什么魔术？我弯下腰，再瞅一瞅活着的炉火。天然气显然没有煤气点燃的火苗有力气，颜色更蓝。我从未指望在这样整洁的方块空间里，能遇见带着黄色的火苗。钢琴镜面一样的玻璃漆，被胶水和压轮压得不能动弹的木屑板，铅制煤气管道。活着的火在地下管道里经过长长的路途终于到达锅底。蓝色火苗规规矩矩地排成一个圈，再一个小圈，像内环和外环，把锅子---炉火所能看到的黑色的天空烘得热气腾腾。
换个地方，火会更旺。那晚西班牙海泛着墨蓝，沙滩从海底伸到树下。沙滩上的火烧得十分自由，一群人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脱掉鞋子，脱掉西装，解开头发，围着火像疯了一样。沙滩上许多这样的一堆堆火，一堆堆围着火兴奋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你很难辨识皮肤本来的颜色，火苗在每个人眼中跳跃着，顺着风，只有高鼻子和矮鼻子。
有些芝麻开始流泪了，那晚西班牙的篝火也这么热情么。但华子说她的眼睛有些不一样了。她怀孕的时候眼睛不能用药，一层白纱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她的眼球。远离沙滩一年多，空气一直在降温，北京的冬天有多冷啊，十一月就会下雪。睡了一晚，白纱还粘在眼球上。
“华子，你还能看得见么？”我的手指没法伸进她眼里，更没法拂掉那层纱。
华子说她能看得见。自从她把家从北京搬到广州，我们走在浓郁的树荫下。去喝杯凉茶，附近有家凉茶很好喝。我看了看有些琥珀色的液体，真是奇怪的味道。广东人竟然可以把许多植物都放进开水里。这要是放在北方，一定会被人揍一顿。但街边的确有很多这样的店铺，牌子十分周正，一看就是下了一番功夫。华子抬脚走上台阶，再无惊无险地走下来。
“这边天气热，兴这个，喝了能去火。”华子开始聚焦到手里的凉茶上，这琥珀色的琼浆，我又看了那杯递过来的茶，似乎里面有治疗她眼睛的灵丹妙药。
“糊了，糊了！”有人从客厅里冲过来。火苗并没有变大，只是锅子很热。黑色的小芝麻密密麻麻贴在锅壁上。我把脸贴上去，一股看不见的热气在锅子上方轰地一下。明显在警告我不许靠近。那些芝麻怎么办？我如何避免这些马上要变焦的美好。阳光占据了整个阳台，我端着锅子试图靠近它们。深秋的光是明亮的，但还是冷的。
苏联式小红楼，像一排排火柴盒整齐地排在校园一角。那间容纳11人的中型宿舍里，我和华子并排而坐，我俩是下铺的姐妹。写着50年代标语的木桌子在大二时终于被替换掉。我们并没有换掉，还是抵足而眠，当中隔着高低床的铁栏杆。她的大妹妹，在没有被狂犬病咬住年龄的时候来过这里。华子读研的时候，日子过早地成熟。很多人在中年时才会经历多事之秋，她的秋天来得有点早。不知什么时候，华子和她母亲成为世上我们知道的两个人。
她边读书边打工赚来的钱使家里焕然一新。就在华子结婚前一年，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也许是一直没有男孩的梗，她的父亲在一场酒里睡去。接着是狗，咬了她剩下的唯一一个妹妹一口，同一年这个年龄被冻结。我们很难说是命运考验，风水师皱了皱眉，这房子有问题。
“我很可能要看不见了，医生说很难恢复。”华子平静地想了一下，“要不，我去考博吧，到体制里去，看不见了，能养老。”
我翻了翻书，华子也翻了翻书，公务员如今实行合同制，三年一重签。
我有房子，可以出租，以房养老。华子又开始掰起手指头，她现在还能看得清。
我有舅舅，他们可以帮我照看老妈。孩子有他爸养着。华子又解释了一下。
“你能学盲文吗？趁着现在？”我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要变暗了。华子很快也要看不见。我蹲下来，正在变冷的芝麻中还有些炸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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