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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二)

宁静(二)

作者: 弗兰里斯坦奇克罗恩夫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20-12-26 18:37 被阅读0次

    灯灭着。

    在勒克韦尔这就有如长久以来熏灼着他心窝的小邪火突然熄了一样,或者相反,有如一种不合时宜的安宁突然临到一样——怎么讲都有点不合时宜。

    但其实最初也是不亮的。那时也只有两盏暖光顶灯像这样往下打着,把座位照得无比明亮;背后暗着的话,坐下去就给人一种隔离之感:与暗——更贴切地说是“不明”——隔离开来了——勒克韦尔对光暗挑剔至极。而这样赖在座位上的勒克韦尔就不会觉得自己不是安然的。即使中央喇叭轰轰轰炸个不停的音乐把人的身子逼得直扭,把人的腿脚逼得直抖;即使往来不歇的人流将眼皮角落方寸视野里的颜色一直搅呀搅的,勒克韦尔的思索与阅读都是相当流畅的,——甚至还要说,有一种正义感。

    有一天身后亮了——勒克韦尔说:“罪人的眼开了”。勒克韦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人家店子前面。店子显然还没有开张,从里面的灯光毫无魄力、空虚无比就看得出来。这叫人不大好受。这毫无魄力、空虚无比的灯亮把勒克韦尔头上的顶灯洒下来的正义之光也给玷染了,“不明”也趁势隐去了。这叫人不大好受。从此勒克韦尔就这样缺乏正义地进行思索与阅读了,——甚至还要说,勒克韦尔是感到羞愧的。

    不得不提,勒克韦尔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一点人们有目共睹。他不过多地思虑自己一生的事,听凭自然,也不为任何事后悔——令人敬佩之质。譬如,他曾制定了一连串精巧而细致的计划,——具体是什么人们早就忘了——就因为太过精巧细致——总的来说吧,计划最后落在了两个蛋上——细致到这个地步。但令众人悲哀的是,那两个蛋给打在了地上,黄流了出来。这叫人不大好受。可勒克韦尔二话不说,将地上宁死不屈的碎卵——甚至还要说,黄都没有散——甩在了垃圾桶里——令人敬佩之举。

    正由于如此,人们可以揣摩勒克韦尔的羞愧是不是来自于他过于毫无羞愧。勒克韦尔如今沉迷于紧凑的生活状态,纷繁的活计把他抽得转个不停。但“活计”不是指赖以谋生的活儿,——不是“正经事”——而是他的些“私事”——“屁事”,如人所言。精通商道的朋友穆罕默德责问他“是不是分心了”,——这叫人不大好受,于是勒克韦尔一屁股坐在不那么正义的光里,想试着就此想想心事。他一坐下就打了个嗝——打的不大畅爽——这正是饭后消化的时间,换谁来都要打的;午后的慵懒催逼着他的眼皮直闭。

    往前头走个七八步是公共厕所,冲水声间或而起,不多时就把勒克韦尔想要“严肃地缕一缕”的心事同着某位的一泡长尿给一道冲走了。着实,勒克韦尔看到向着厕所方向而去的人大都是焦渴的,手快而紧地摆动;而背着厕所方向而去的人大都是清爽的,手徐而舒地摆动,甚至还可以握着彼此的手——焦渴者是要甩开的。一位提着精美小袋的男士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了座位对面的花墙前,倚了上去,右腿伸直,左腿曲起,目光向下,盯住掌在胸口上下的发光荧屏。一位把口罩戴在下巴上的女士随后也加入了他,也维持相同的姿势。但她横向掌荧屏,而男士纵向掌,这一点颇不同。不久又有一位拖鼻涕的男士加入了他们的阵营。——这是极好的,勒克韦尔心里想,看着他们就这样靠在墙上,羡慕着他们从荧屏上所习得的知识,甚至还要说,羡慕他们的求知心。

    勒克韦尔给他的小杯里斟满开水,他如今不大在下午——这时一位面容清爽的姑娘从厕所的方向过来,领走了排头的那位倚墙男士。刻苦的男士尚未将目光从荧屏上挪移,勒克韦尔觉得若走过去挽其臂而行的是自己,兴许也能成功。勒克韦尔舒展下脖子,把身体侧过来,想瞧瞧店里的景象。正此时,一个姑娘正在玻璃后面举着个什么瞄准了他,令他吃了一惊。姑娘把液体喷在玻璃上——勒克韦尔眼睛一眨——拿抹布擦了开去。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甚至还要说,更为清楚了——日式的装潢是铺张妥当了的,桌椅是被擦亮了的,远处厨房前花的红的碗碟一摞摞是码高了的,柜台上五花八门的支付渠道是立起来了的。——欣欣向荣,这是极好的,勒克韦尔想,只是光线毫无魄力、空虚无比——这叫人不大好受。

    今天这些都看不见。仅存着一簇厨房附近的在勒克韦尔看来是时明时灭的小光。小光费劲地朝周遭浓稠的黑暗里挤进着,——产生了“不明”,使里头的光景一派幽微。勒克韦尔爱这幽微,他乐意坐在里头——灯火通明他倒不乐意——但吃面的话就不行;他想象着自己把面喂到鼻子里去的画面。那么坐在外头、观望着里头的自己此刻必要拍着大腿恶笑起来,赶忙地把里头的自己的形貌笔在本子上。里头的自己必要尴尬、脸红,自此分外在意起外头的光景。外头的自己把头回转过来——身子还侧着——看见一个小鬼头架着鸡翅膀似的胳膊噔噔噔地跑过。里头的自己也看见了,且又看见一个步履轻快得就要踢跳起来了的女人经过,——是臀部肥硕的,他不知道外头的自己看见没有。又见一个女人,也是脚步轻快的,——也是臀部肥硕的,可又确乎不同,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他想外头的自己会不会知道。外头的自己想着肥硕与坚硕的不同,头朝天要把小杯里的水喝干,结果里面没水。

    勒克韦尔想进到夜晚里去,即使“不明”就在眼前。朋友穆罕默德的话又涌上心头,这叫人不大好受,——进入夜晚和看见“不明”是两个概——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出了问题吗?——问题在于进入夜里是否——自己是不是应该羞愧?——是否等同于离开了喧嚣?再者,不是说安宁已经临到了吗?​喧闹处轰脑的音乐呀,往来不息的膀胱告急的人群呀什么的,不同于喧嚣吧?起码身处于此的人的脸上尽都不带愁容——甚至还要说,是安然的。安然岂是不好的吗?——安然的生活岂是不妙的吗?——不错,安乐是有不少——事到如今,我连这也吃不准了吗?——不少的坏处,但取决于存放何处,——是应当感到羞愧,——是不能一概而论,——因为人终究没法抵抗夜晚。

    差不多了。一阵寒气从不知何处袭了过来,勒克韦尔心想外面可能下雨了。环卫阿姨第六次从眼前经过,第六次在意着被勒克韦尔占据的空间——极有可能已经不洁净了,然后如临大敌般觉察了不久前某个巴基斯坦风情很浓的女人掉在地上的花里胡哨的口罩,拎起来,甩进推着的桶子里,样子就像甩走一个油水直滴的漏了汤的一次性碗一样。就在甩的同时,——甚至还没进桶,巴基斯坦风味的女人从前面的电梯里大摇大摆地出来了,眉飞色舞,看上去不似在寻找她不见的东西。话说回来,勒克韦尔想,就算她在找,她也不会知道这个阿姨正将它甩进桶里,阿姨也不会知道自己正甩进去的东西是这个女人的,因此她们也不会知道自己彼此间有这么一层联系,因此她们更不会知道自己知道她们间有这么一层联系。——太好了,勒克韦尔琢磨着这些“屁事”,站起身,心想环卫阿姨一会儿再经过时,准要赞许自己的干净与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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