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殇

有人说童年的事难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我只是对十一岁前那些明目皓齿，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天之精灵的女子记忆深刻些。这些人的命运，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不明之手掌控着。而自己是混沌不明的，一路裹挟着，起伏着，泥沙巨流，汇入时代的潮流中。

那是1986年，农村实行了土地责任包干到户政策。从原来的随大流一一吃大锅饭，大家的事儿大家干到农民真正有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当家做主人！看到了幸福的曙光！人们脸上有了笑容，有了奔头，有了干劲儿。

刚刚从三年自然灾难过去。年长的老人和中年人记忆深刻。文化大革命也不久，天天批来斗去，还是解决不了农民最基本的吃饱问题。再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吃饭的问题终于不再是问题。当然吃好，还需要努力！每个人都信心满满！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那时，比的是庄稼。谁家庄稼好，壮，地里平整，无杂草，就是最有本事的！所有人都敬佩服你！丰收的景象频频招手:来年全家吃饱饭，不用饿肚子了。

饿怕了！

农村第一次通了电。有了电灯，收音机，结婚的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知道了我们村不是全世界，还有比我们好的多的外面的世界！

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向前驶去。表面的热闹掩盖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几千年的传统思想仍然禁固在脑海，指引着这里的人们一言一行一一

在我们那个一百来户的小村庄，发生了很多令人匪夷所思、诡谲的事儿。

那是1982年，我上小学二年级。

当时，最喜欢的伙伴是一个叫琴子的女孩儿。我们同班，同龄。在当时，她是公主一样的存在！浑身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光晕。琴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庞皎洁如八月十五月亮，正大仙容。大大的眼睛，象一汪深潭，泛着温柔静谧的光。皮肤白晰，一笑嘴角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又粗又顺的黑发，辫一对麻花辫，用红头绳系了一个蝴蝶结，在胸前随着头，有节率的晃着。一个粉红色的发夹别在耳后。最主要的，她头上没有头皮屑，没虱子。合体的衣服永远干净整洁！白的似天上的云，软盈盈的;粉的似桃花瓣，灿如云霞。说话，轻声细语;笑，抿嘴一笑！象一株水仙花，亭亭玉立，浑身散发一种静气！望之令人脱俗！这在当时我们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中间，简直鹤立鸡群，悦若仙子。

她们家族在我们村是属于有威望的。全村只有两个人在外面工作(吃国家饭)，他父亲就是其中一个(铁路法院)。

她们家房子也不一般。

村中第一排。和学校并排，中间只隔一个堰塘。正前方是大队公共道场(收麦子，晒粮食的空地)。屋基很高，可以看到远远的铁路，还有火车如长蛇，蜿蜒爬行……独立一排，至少八间青砖红瓦气派的大瓦房，厨师是单另的独立一间。

琴子的爷爷奶奶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印象中爷爷精神矍烁，偏黑偏瘦，不苟言笑。空闲时间，总是独自蹲在厨房的墙旮旯角，吸着汗兜烟，表情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象一幅黑的兽脊。

琴子家分家出来，单独住在最左边三间。俊朗潇洒的父亲长年在襄樊大城市里上班，休息时才回来。

琴子的母亲，体态丰盈，皮肤白净，明媚鲜艳，俏丽娴雅。一颦一笑，透出温润大方。她有三个女儿，老大是琴子，老二老三是双胞胎姐妹，只间隔二岁。一对双胞胎生的粉雕玉琢，象年画里的一对女招财童子，讨喜可人。衣服，头发也是一模一样，分不清是谁，人见人爱！

她是极爱自己的孩子的。看见我们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玩，也会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我们一群脏兮兮的小孩，也笑盈盈的。她的笑是春天四月里点点的阳光，能穿透人心的，抚慰人以温暖与平静。

冬天的清晨，沉睡的村庄还笼罩在黑夜里。远远看见她们厨房的灯亮着！她总是起来为女儿做饭吃，吃饱再目送上学。那一束光，象黑夜里一座灯塔，给人温暖与力量！

我无数次羡慕琴子命好，有这么美丽勤劳又温柔的妈妈！在她的护翼下，她们都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出人意料。

有一天，正在上课，老师叫琴子出去，说她家有事。带着满腹狐疑，中午特意从她家经过，看见院子里有好多人。匆匆瞥一眼，琴子家堂屋地上平放了一个木板。木板上睡了一个人，用被子捂着脸，还看得见黑色的乱蓬蓬的头发。

又惊又骇！一路小跑，回家了。心，还突突跳到嗓子眼。按着，才不至于蹦出来一一琴子姐妹仨沒妈妈了。仙女跌落凡间了！"有妈的孩子象块宝，没妈的孩子象棵草。”公主变成灰姑娘了！

听说，她妈当天送她们上学后，喝了一瓶敌敌畏，自杀了。

接着，再也没来上学。

再后来，她们三个，一个人随一个姑姑，到外地上学去了。

从此以后，我每每走过她们家门前，总会在脑海里出现琴子妈妈俏丽的身影和那一抹黑的头发……还有琴子姐妹仨的前途未卜的命运！

是什么巨大的漩涡能让她痛下决心，一心向死！舍弃令人羡慕的家庭和三个宛若天使的女儿？

虽然那时还小，不过日常生活中隐隐露出的端倪，也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不怒而威，面目凝重的爷爷;三个一个比一个凌厉的姑子;她妈妈偶尔失神忘收回的沉重的神情，眼神里若有若无藏不住的担忧，和情不自禁地长岀一声的叹息……

家族越显赫，自身的压力越大。三代单传，三胎姑娘一一

在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男尊女卑，三纲五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一一

靖户一家，穷的八口人住三间土坯房，却连续生了6个女儿。招娣，引娣，换梅，改梅，运梅，也没能唤来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