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放假，我随朋友边云到她的老家游玩。我们前一天下午就到她家了，经过一夜休息之后又活力满满。我想去河对面风渡镇看城墙。但下了夜雨，到现在九点，天空还有些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在东边天空徘徊。我有些犹豫，边云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说：“没事，咱们还照常去风渡镇玩。”
我们坐上了这里既供游人赏景也方便两岸人来往的大船。一上船，她就兴奋地告诉我今天的安排。这安排里面，除了去看小镇上的古民居古城墙，品尝小吃之外，还有一件让我特别兴奋的就是坐小船玩。她刚说罢，我的脑海里已经闪出了一幅这样的画面：我们租的小铁蓬船在宽阔平静的水面缓缓地漂移，我和边云站在船头欣赏两岸的风景；一边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清秀逶迤，绿意葱茏，其中还点缀着三三两两的人家，虽是阴天，但山顶上环绕着一大团棉花似的白云 ，像仙山似的；河的另一边则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小镇，沿河一排疏密得宜风姿袅娜的柳树，透过柳树扶疏的枝叶，隐约可见小镇古老的城墙和一些高于城墙的新兴现代建筑，山间的清风吹过河面，沁凉舒爽。
当我们的船朝对面驶去，快到河中间时，突然飘来一阵哀伤的歌声。边云自顾自说话，我拉着她找声音的来源，到船边看见小船时终于知道了。原来歌声就来自我们这艘大船不远处的小船。小铁蓬船，船上正站着一个妇女，对，就是她在对着江面唱歌。说唱歌，可不是我们唱流行歌曲那样的唱法，而是凄凄切切的带着哭声。
这一听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就问还在兴奋中的边云：“那个女的唱的是什么啊？怎么听不太懂。”
边云说：“正常……你别管她唱的什么，咱玩咱的，习惯就好，我们这里的人听了二十多年了，都已经听习惯了。”
“什么？二十多年？她这唱的，调子好怪啊……好像很悲伤，诶……调子又变了，我好像听懂了几个词……她在对谁说话……怎么又在歌功颂德，送祝福。”我边听边说。
“唉哟，康乐，你听得挺准的啊。”边云看着我惊讶地说。
“她为什么要这样唱啊？是喜欢唱吗？还是……怎么了？”我想这可能是这个地方人的爱好，但是又觉得怪。若真喜欢唱歌，也会好好唱，不会那样，唱着唱着突然又冒出几句话来。
“她疯了。”
“什么？她……疯了？”我着实被边云这句淡定的话给吓着了。
“恩，有时候又像是清醒的。”
“哎呀，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受到过什么刺激吗？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我有些着急。
“好好好，我给你讲，你别今晚不敢睡觉了啊。”边云开玩笑地说。
我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胆子大着呢。”
“那我就讲给你听吧。
“二十多年前，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记得那好像也是端午节放假的一天。那天下午放学在回家路上我听有人说，绿河上出事了，村里的大学生刘滨在河上不见了。”
“奥，那个女人的儿子是刘滨？哎呀，你直接入题，别啰嗦啦。”我笑着装作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是……是的，你别插话。”
我笑着说：“好，好，刚才不好意思。”
“恩，这才像样，”说着边云大笑，又接着说，“我没见过那个刘滨，但是听说过。我妈经常拿他给我做榜样。当时听说刘滨不见了，我很好奇，一回去就问我妈，没想到我刚说出口，她就一脸严肃地说，以后别有事没事到河边玩。我保证说肯定不会，刘滨那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欲言又止，说你一个姑娘家，本来就胆儿小，听了不是更害怕了吗，别瞎打听大人的事。
但是这件几乎轰动全镇的事，我也不可能打听不到。记得那段时间镇上、村里人只要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谈的都是关于刘滨不见了的事。每逢有大人聚一起聊天，我就到一旁悄悄听。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我知道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那天刘滨和同学范坤一起坐小木船，在河上划船游玩。范坤家住风渡镇上，和刘滨从小就是伙伴儿，大学也一起。当时是上午，天气晴好，河上只有一艘小船，就是他们的。他们俩开始面对面坐在船两头聊天，后来又前后排一起用力划船。范坤在前面，刘滨在后面。范坤爱唱歌，刘滨爱听范坤唱歌。这样玩到兴致很高的时候，范坤就扯起嗓子唱起来，等他兴尽喊刘滨来一首时，回头一望发现没人了。刘滨不见了。木桨还在船上，但是人已无影无踪。
范坤吓得赶紧回去告诉他父母，又去找刘滨的母亲。刘滨的母亲，就是那个女的，正在地里干活，听后一声惊叫大哭起来，稍镇定后就和刘滨父亲喊的几个男人一起去坐船找。刘滨的母亲勉强走到江边就晕倒了。范坤的母亲把她送回家，又请了村里和镇上水性好的男人帮忙，乘船沿河找，村长当然也加入指挥寻找。但是连续找了七天七夜，到了上下游很远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刘斌的迹象。
刘滨的母亲自晕倒被抬回家躺到床上就不吃不喝，一直埋头呜咽，半夜时不时又坐起来大声和刘滨的父亲说话。刘滨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刘滨还有一个在上高中的妹妹，听说哥哥出事后就回来照顾母亲。
当第七天所有出去找刘滨的人都到刘滨家告诉他母亲他们空手而归时，刘滨的母亲突然变得非常清醒，不哭也不说话，径直让女儿扶她起来，随便扒几口饭，就到河边去上小木船。村里跟着她一愣一愣的。最后不得已村长和刘滨的妹妹跟着上了船。
船划到河中间，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她泪流满面地呼唤刘滨的小名，“保根儿，保根儿，你快回来，快回来，妈来接你回去了，你快回来啊。”喊到后来，她开始乱蹦乱跳，边跳边唱，唱的就像你最开始听到的那样，不，比那凄惨多了。天黑后村长就打算回家，刚一掉头朝码头方向，她就准备跳水，吓得村长只好随她。这样漂了一夜，到第二天天亮才换人来划船。而后又连续漂了三天三夜，她又昏倒了。
从医院一醒来，她就下床到处喊刘滨。几个壮年男人一起才勉强困住她，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再醒来之后她就仿佛非常清醒了，也不再对着空气喊儿子了，相反，要坚决立刻出院。出院之后她回去整理了儿子的一些遗物，为儿子在上游河边建了衣冠冢，呐，就是那里。那几个月里，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听见她在她儿子墓前声嘶力竭的哭声。吓得我一听见就赶紧钻进被子里面，捂得严严实实的。
之后有一天，我听说她到范坤家去闹事了，就悄悄尾随大人去看。她真坐在范坤家的堂屋地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大哭大闹，让范坤家还她的儿子，不还她就不走了。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最后几个男的勉强把她拖出来，送回去。之后听说她又经常去，让那家整天什么也做不成。
范坤和他的父母都很无奈。警察去调解之后，范坤家也答应做一些赔偿。具体怎么赔偿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让她不要再去闹了。但这时候刘滨的母亲好像已经真的有些不正常了。白天黑夜都穿得怪模怪样的，头上顶着抹布，推着自行车，沿江边公路边走边唱。看到小孩，她就停下自行车，上前和他们说话，小孩一见到她哪还敢和听她说，直接拔腿都跑开了。这时，她就说：“我保根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然后推自行车继续大套大摆边走边唱。若遇见路旁树下有人聊天，她也会上去说话，但谁也不敢和她说话，怕被她缠住不放，都望着她缄默不言，她自顾自地说几句话，又推车继续边走边唱。
她经常主要到范坤家附近的路上转悠唱歌。范家没办法，只好悄悄搬家，离开了风渡镇。
几年后镇上有了铁棚船。有一天人们发现她不在路上唱了，而是逢年过节，都坐船到河上大唱，哪怕大年初一也是，更不论白天黑夜。
有一年暑假突然下暴雨，河水暴涨，只逼河边的公路。当时待在家里我还想幸好她没坐船去河上。谁知之后听说她那天竟然就在河上唱，只是我没听见。当时她女儿站在河边哭着求她赶紧上岸，她就是不听，任凭洪水拍打冲击小船。后来来了一个很大的洪峰，径直把船推掀到下游不远处的河岸上，但幸好没什么大伤。
按说侥幸逃过一劫她应该吸取教训吧。但你看现在她还在唱……奇怪的是她竟然还唱赞美祝福的词了。”边云说罢又看看我。
“是啊，为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边云猜测似的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她根本没疯，只是伤心过度？你看刚才你听过的那些唱词，有悲伤的，不也有祝福家家平安幸福之类的吗？”
“恩，不过我还有几个疑问。我知道对父母来说，孩子就是命根，但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为孩子伤心到这么严重的。”说到“这么严重”，我想强调的是时间之长。
“我也不太相信的，但这些年我听说的看到的就是这样。哦，对了，我忘了说。刘滨他们家三代单传，听说刘滨父亲去世时，嘱咐她母亲一定要好好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哪怕重新再嫁人都行。刘滨的母亲没有再嫁人，但是她倒是真的很拼命供养两个孩子，既种地又到处打零工赚钱，坚持让刘滨上了大学。刘滨失踪那一年大学快毕业，工作都已经签好了，听说还有一个城里的女朋友，但是后来就莫名其妙发生了那样的事。”边云说。
“那刘滨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呢？如果他不小心掉进河里，范坤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而且就算掉进水里，他也会喊救命啊，怎么就无声无息不见了呢？”我把自己感到奇怪的地方郑重地说出来。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问过大人，但是谁说的清呢？范坤事后向警察描述的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当时这里还不是旅游景点……木桨还在船上，我想也许他是发现船边有条很大的鱼，就想去捞，然后一不小心栽进河里了？这好像也说不通。或者他想不通？这也说不清？还是遇到什么灵异的事，更荒谬了。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他那天在船上不见了。”说时边云不断皱眉连连摆头。
“然后母亲一直精神失常，哎……对了，那刘滨的妹妹后来呢？”我又问边云。
我刚说完边云就说：“自那事以后就辍学了，一直在家照顾母亲，到现在还未结婚。”
“天啦，怎么会这样？这附近的人都不烦那个女的吗？”
“烦什么？大家都知道她的事，刚开始有人劝她，后来都怕被她缠住。时间一长，都习惯了，也知道她“出没”的规律，有的人甚至喜欢上了听她带哭腔的唱声。再说她也不再闹事……五年前范坤全家又搬回来住了。”
我正准备问其他问题，船靠岸了。我俩就赶紧站到人群中间，随着人流慢慢下船。突然我问边云：“那我们还去划船吗？”
“啊？当然去啊。不过咱们要等明天天晴后再去划。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是晴天。”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我们刚好上岸，我又回头看了看那艘仍在河中飘荡的铁蓬船，歌声还在河水上空飘荡。我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和边云朝洞开的古镇城墙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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