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天渝山仍旧大雨未休。
时隔四日,东老爹和陈三却没有回来。
不仅他们,李无楼也未见踪影。
夜雨萧萧,烛火燃尽,东武和东臣彻夜难眠。
“哥,爹和三叔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东武躺着望着帐上悬着的一撮艾草。
东臣没答话,望着墙上挂的一柄长剑。
风雨中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山石被踏碎,黑衣夜行的使者,长剑随身,没有面容。
“东武哥哥。”门外传来一句轻唤。
东武起身,拦下已取下剑的东臣。
“是灭灭。”
东武开门,灭灭拿着伞,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蒸肉,衣服湿了大半边。
“快进来。”东武急忙接过伞和蒸肉,让灭灭进屋。
“爹爹今日进山打了两只兔子,阿娘晚上便做了蒸肉,叫我给你们送一些来。”灭灭抖掉身上的雨水,脸上含着些笑意。
“二婶虽然平时话多些,但终究对我们是疼爱的。”东武看着灭灭,也是眼中含笑。
“二婶这手艺,确实不赖。”东臣动作极快,已经坐在桌边吃起来了。
“外边雨大,你不如坐会再走吧。”东武说着从案桌旁重新添了盏灯,悄悄在手中藏了两块蜜饯,塞给灭灭。
“大伯可有消息?”灭灭问。
“还没有。”东臣摇摇头。
“不能这么等下去,阿爹说明天他去尧东城城门前问一问,看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我们无籍流民,进不得尧东城,守卫官兵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把消息告诉咱们。你回去跟二叔说,明日我和大哥一同去。”
灭灭想了想,点了点头。
门外忽然响起震天喊杀声,刀剑声隐藏在大雨中,山石上溅满鲜血。
东臣立刻灭了灯,带东武和东臣躲在窗下。
三人透过窗缝,看见一黑影跌跌撞撞闯进院中,越来越近。
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一个身型健硕的男子倒在地上,头发散乱遮住面容,身上被雨水浸透,衣服中渗出血来,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刀。
三人未敢出声,见男子许久未动,东臣便慢慢挪到男子跟前,伸手探了探,仍有一息尚存。
东臣想了想,这男子必是被人追杀,若是被人发现在这,恐怕会惹麻烦,但现在这男子晕在这,里外也是说不清,不如先藏起来,避过一时,再做打算。
“小武,把阿爹衣服拿一身给我。”
东臣将男子衣服脱下,换上东老爹的衣服,将血迹擦干净,扶到床塌上。
“小武,灭灭,往他脸上抹些草灰,你俩在这看着,如果一会有人盘问有没有陌生人闯进来,就说曾见一黑衣男子,越墙往西南方去了。”东臣抱着男子衣物,边说边朝门外走去。
“哥,你小心啊。”东武有些紧张。
“放心,等我回来,我回来前,你俩不要乱走。”
东臣说完,头也不回的闯入风雨中,翻过西南院墙,向山林深处跑去。
东武和灭灭往男子脸上抹了灰,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会是什么人呢?逃犯?杀手?”灭灭小声嘀咕。
“看他的穿着,倒像是山匪。”
“山匪竟长得如此清俊吗?还如此年轻?”
“许是……以前是读书人吧。”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踩着地上的雨水,发出巨大的声响。
蒙面的夜行人推开房门,他们身穿黑色的软甲,腰上配着长剑,银色的剑柄上雕刻着展翅的白鹤图案。
“镇抚司剿匪,你们可见过什么人进来?”为首的男子声音低沉沙哑,浑身满是杀气。
东武和灭灭立刻跪倒在地上,并未立刻回答。
“问你们话如实回答便是。”
“回大人,刚才…瞧见一人越过院墙往西南方去了。”东武小心的答道。
为首的男子没说话,许久未动,眼神盯着床帐未遮严实的床榻。
“那是谁?”
“回大人,是小人老爹。”
“为什么他不起来回话?”
“老爹身患重病,已昏迷不醒多日。”
“什么病?”
“……尚未知晓。”
“郎中可开了方子?”
“回大人,小民家中贫寒,未请郎中医治。”
男子不再说话,显然对东武的话并不全信。
“大人,西院墙有血迹。”
男子正要上前一步掀开床帐,身边人却来报,男子看了眼依然跪着的东武和灭灭,转身带着人冲向雨中。
一夜过后,风雨稍歇,天色依旧阴沉,空气潮湿闷热。
天大亮后,东臣才回到院中,见东武和灭灭倚着床边睡着,那男子依旧未醒。
东臣站在床边盯了男子一会,那男子眉清目秀,即便脸上抹了草灰,也看得出皮肤白如霜雪,额头上渗出微微一层细汗,身上几处伤口仍旧渗出血来,右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小哥儿还是别装了,我既救了你,必然也没想过要害你。”
东臣靠在床边,说完笑了笑。
男子睁开眼睛,看着东臣,良久,竟也笑了一下。
“谢了,小哥儿。”男子边说边龇牙咧嘴坐起身来。
东臣听他说话心里一惊,没想到男子虽然长得清俊,声音却是粗糙沙哑的。
“这个给你。”东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男子。
男子眼光一亮,却并没有接。
“放心,这是我私家珍藏的专治外伤的药粉,用上三五日便可愈合。”
“这药从何而来?”
“怎么?信不过我?这药是我山中一位朋友送我的,我用过两三回了,确有奇效。”
男子笑着接过药瓶。
“我并非怀疑你,只是觉得……真他妈命大!”
东臣一愣,转而眉开眼笑道:“你说话和我那位朋友很像……只是你这长相和你这声音……还真是意想不到。”
男子也笑道:“小哥儿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农户呢。”
男子将瓶中药粉快速的倒在手中,一扬手,全吞了下去。
东臣看呆了,“哥们儿,那是撒在伤口上的…”
男子也愣了一下,“他没告诉你这是内服的吗?”
东臣又是一愣,“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寂静又尴尬。
“你怎么知道这药是内服的?”
“因为……这药是我做的。”
“你是?!……刺柴?”
东臣差点叫起来。
天渝山北向,有一帮山匪建成的山寨,取名“十二天”,起杆当家的共有十二人,这些山匪与别处不同,不打家劫舍,专门劫富济贫,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为何留在这天渝山。相传宣武十二年凛州大旱,为首的山匪“刺柴”凭一人,一刀,劫了十二石官粮赈济灾民,民间人人称颂,这件事从尧东城传到了京城,朝廷这才重视起赈灾,拨了粮拨了款来挽回民心,荒灾过后,派兵镇压无果,招安也未果,至今仍是朝廷的心头刺。
东臣愣愣看着此时已经坐在桌前欢快吃肉的男子。
这就是……山匪头子?
东武和灭灭此时已经醒来,也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清俊小生豪放不羁的闷头吃肉。
“你的伤…吃这么多没事吗?”东臣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没~事,这肉不错诶,这肉……真他娘好吃!”
东臣莫名觉得别扭,这位著名山匪头目好像读书只读了一半,每次形容什么东西时,都要骂句娘,口音也极其奇怪。
刺柴吃光了灭灭送来的肉,心满意足的打着嗝,剔着牙。
“吃光了?”灭灭有些惊讶又有些怨愤的看着刺柴。
刺柴瞥了眼灭灭,继续剔牙。
“放心吧小妹儿,不会白吃你们的。”
刺柴说着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扔。
“我伤势有点重,可能还得住上个一两日,这个当是借住费了。”
东臣笑着摇头,“还真看不出您伤势重呢。”
刺柴转头看着东臣,呲牙一乐。
“晚上来一壶'秋叶白'咋样?”说完朝着东臣抬了下眉。
东臣眼神一亮,收拾起桌上的银子。
“小人这就去给您准备。”东臣转身三两步出了院门。
刺柴看着东臣的背影消失,看着一直盯着他的东武。
“瞅啥?”
“公子可是绥州人?”
“你怎么知道?”
“口音像。”
“你去过绥州?”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绥州口音什么样?”
“爹爹曾说,他在绥州曾有一位故人,家中巨变,故人之子漂泊四方,若有一日登门,必得尽心招待,爹爹特地和我说了几句绥州话,叫我记住。”
“为啥你哥不知道?”
“爹爹说哥哥未必会留心,便没说,但我猜,哥哥必然已经知晓,不然刚才不会给你药粉。”
“你哥心思够深的。”
“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刺柴收敛起脸上的嬉笑,看了看东武,又看了看灭灭。
“东大伯回来,务必把我说的话转告他。'寅时有雨,小心脚下'。”
“什么意思?”
“你不必懂,说了你爹自然明白。”
东武点点头,起身来给刺柴倒了杯水。
刺柴脸色恢复嬉笑,喝水的当口转眼瞥见了墙上挂着的画像,一口水却直接喷了出来。
“李无楼?!……他爷爷的!”
“公子认识无楼道长?”
“天杀的女魔头!化成屎我都认识!………”
东武一脸不解的看着气得脸瞬时红起来的刺柴,眼睁睁看着他对着李无楼的画像,恶狠狠骂了足足三个时辰。
灭灭觉得无聊,和东武道了别,回家去了。
东臣再回来时,天色已擦黑,东武趴在桌子上眼神涣散的看着刺柴,快要睡着了。
刺柴骂得没了力气,手中拿着掸子,指着李无楼的画像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干嘛呢?李无楼招你了?”东臣将买来的酒水糕点放在桌上,接过刺柴手中的掸子。
“李无楼……你个大棒子头,我早晚要为民除害,灭了你…”刺柴声音越来越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行了,能灭早灭了,还有空闲在这嚷嚷,给…你要的秋叶白。”
刺柴接过酒,迫不及待打开喝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东臣将糕点递给东武,打开另一瓶秋叶白。
两人边喝边走到院中树下。
夜晚阴云散去,远处天边飘着粉色的云霞,尚有些发白的天际飞过成群的大雁,头顶的夜色越来越沉,透过淡薄的云朵,依稀可见耀眼的星辰。
东臣和刺柴抬头望着这番景色,不知心底涌起什么默契的意念来,一同飞身跃过了院墙,向山林深处,高山之顶狂奔而去。
山顶上李无楼的道观空无一人,好像孤独的神伫立在山巅之上,遥望人世万千。
东臣和刺柴站在道观的最高处,望着山下云烟一片,人间星火点点。
“刺柴!你看!那………尧东城!”东臣指着远处星火最盛处,大声喊道。
“哪呢?…哦…尧东城……尧东城真美……尧东城的美人儿……更美…”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酒气渐盛,两人的话也越来越多。
“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嘘……秘密,我们十二天从不问来历。”
“噢…不问不问………你们十二天的人真有意思………我认识的那位朋友……就给我药粉的那个……说什么不让我帮他上药………也不跟我一起在河里洗澡,动不动还骂我,我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病,怕传染给别人………还有你也是………内服的药为什么要做成药粉?你不会把外用的做成药丸的吧?”
“……我那是……为了和别人的药区别出来,故意反着来……………是你自己有病…不问清楚……你知道你那位朋友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洗澡吗?…”
“为啥?”
“因为他是个女的……她叫'山椒',哈哈哈……”
“女的?!……山椒?……什么破名!”
“你口味………真是…独特!哈…”
“……你口味也好不到哪去………你手里那个破香囊……缝的什么破玩意儿……”
“懂个屁!………你知道这啥吗?………这是……四月春城……是万树梨花……是…是……我他娘的…命!是命!”
刺柴从腰间掏出一直攥着的一个香囊,看着看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眼中却忽然涌起泪水,他大笑着,望着尧东城的方向,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夜风吹来杜梨幽香,萤火从山间飞来,成群的星火般飞向月色升起处。
宣武六年,周府满门抄斩,少年的白马染满鲜血,从三十三间堂死里逃生,一路向南逃亡,从绥州到尧东,一百六十里,少年精疲力尽,气息奄奄,被践踏,被羞辱,被丢弃,他于黄泉路上,听见万山悲鸣。
将他从无光深渊带到人间的,是身穿黄衣的少女,她给他温食暖衣,辰时叫他起床教他念书,午后带他看戏,闲时和他骑马射箭,犯错时护他平安。
杜梨花开时,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少女一一拒绝,一心为他心上的少年,暗许终身。
终有一日,少女的父亲发现私情,少年被送出府门,入军出征,回还无期。
从此一别,一人一城。”
“…他们后来相见了吗?”
“少年从千里之外回来,却不敢与她的姑娘相见,只好在城外山间,为她守城。”
“所以…你做了山匪?”
“是匪是兵,是人是神,都他娘的有个屁用!…………我只为了她一个人。”
东臣看着此时的刺柴,他眼中映着月色的哀凉,又哭又笑。
“诸神归来,万山齐开…………天命负我,我必摧之!”刺柴忽然站起身来手指明月,万分哀戚的说道。
东臣望着月下的刺柴,莫名和他升起一样的哀戚,他望着星河滚滚,不知为何落了泪,喃喃着说了一句
“这不是我要的人间。”
两人在山上道观,疯疯癫癫喝了一夜的酒,除了他们自己的,当然还喝了李无楼的。
东臣根本不记得两人何时回来的,是怎样回来的,只听东武说,回来时只有东臣一人,身上多了一袋银子,不见刺柴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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