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约好:半小时内,他复习他的,我胡扯我的,互不干扰。
打小工
去找丰兄( 这称呼就像喊那个包黑子“包兄”一样,似乎哪里感觉不妥)。事情办结束后他说,咱俩退休了,一起去做泥瓦匠吧:现在一个好一点的大工,一天可挣大几百甚至上千呢。我说好啊好啊!不过我只会打打下手做小工,洗沙和泥,挑砖抛瓦,大工活从来没干过。老丰说像我俩这样,肯吃苦吃得了苦,又用心上进,把活儿当追求,有啥不会的?!我连连点头称是,顺便幻想一下赚了私房钱,说不定还能回乡下骗个小村姑。
不过说实话,当年如果考不上大学跳不出农门,而且又不想种死田死种田的话,学一门手艺,很可能就是我的出路:木匠篾匠泥瓦匠皮匠理发匠铜箍匠修表匠……满师后,可稳稳地操持这一生。当然如果能再有出息一点,混成蒋锡培鲁冠球宗庆后那样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工的活儿,十岁出头就干过;当然,那基本上是凑热闹的半娱乐。
那时候村上有人家要砌新房子,除了泥瓦匠大工要单请单付报酬外,其他所有的下手活,都是街坊四邻亲朋好友男女老少来帮忙完成:出人出力,真正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男人们多是在男主人的带领下,听着大工的统一指挥,抬水泥板爬脚手架;女人们洗沙搅拌吊沙桶;老人孩子们同样会根据活儿的轻重和复杂程度,再做细一点儿分工:递砖头的递砖头,钉钉子的钉钉子,抬木樑的抬木樑。女主人呢?则在灶台上烹煮煎熬忙碌个不停,准备大家辛勤劳动后的一顿好吃好喝。再怎么清贫,主家也要足够的诚心实意,也要足够的丰盛铺张。否则在这个熟人社会里,以后一辈子都难以抬头,都会被人背后戳脊梁。更不要说有来有往互惠互利。
而且在那个时候,和结婚生娃一样,砌个房子都是人的一生中,极为难得的一件大事。因此一家人家砌房子,全村人民来帮忙吆喝,拖鼻涕娃小猫小狗也上窜下跳。大家都像过节似的,欢声笑语,热闹不停。
大约到了我初高中的时候,事情正在悄悄起变化:砌房子基本以包工为主,主家不再供饭;而那些小工,也是大工负责召集,由主家统一付报酬。一般情况下,大工记一个工,而小工减半。
如我母亲这么见钱眼开的人,对此变化很是敏感,心里如意算盘早就打得贼精:义务帮忙是一回事,有钱赚又是一回事。同样是吃辛吃苦,一天下来又能多挣上个七八元钱,在八分钱就能捞块豆腐的情况下,那真不算少。因此每当农闲或稍微有点空闲,她便和几个伯母婶子,跟着村上的泥瓦匠荣伢叔叔,方圆十里内流窜小工。
而我,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一次通过打工挣钱,是在高二的那个暑假。
夏天酷暑难当。因此一般每天五六点,天一发亮就在主家的工地上开始劳作,到十一点左右收工。但饶是如此,只要一动起来,便是浑身湿透,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那天母亲可能有些中暑,早晨起来喂完猪后脸色就不怎么好看,连喝了几支“十滴水”都不管用。看着她实在撑不下去的样子,父亲说你歇个一天两天会死啊。可母亲恰恰属于那种有钱不挣等于要她命的角色,咆哮着说“挣不到钱我们都喝西北风”。看着他们吵来吵去就心烦。我说那我去替个半天吧,反正荣伢叔叔老好人。反正也就个半天。
可就那个半天,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刻骨铭心。
一方面,虽然已经成人,但毕竟这么多年来,一直以读书为主,并没有做过真正意义上的苦力活;另一方面,自己家里的活儿,想偷懒能偷懒,紧赶慢干都没问题,但这边可是别人花钱去的,你干得好不好,主家在看着,上下家流水线也都在等着。
给我配的活,是挑砖头:从原来卸载于河堤一侧的垛子里,把砖头挑到二三十米远的建筑地基旁。
一根竹扁担,两头各一副铁钩,一副铁挑篮。我跟着婶子们后边,依样学样。
那时砌房子多用八五砖,就是那种每块200*100*40mm见方,两三斤的普通红砖。两铁篮子每篮最下面一层搁10块,第二、三层8块左右,第四层5块。也就是说,一担砖头,至少一百二三十斤。容伢叔叔和婶子们已经照顾我了,说可以让别人少装一些;但我是男的,哪好意思比女人们还少呢。
可我真不会挑这种砖头担子。
我走到两个已被装满砖头的两个篮子之间,半蹲下身子,把右肩膀顶在扁担的中间位置;双手前后各扶着铁钩扎住铁篮,暗喝一声,“起”!可铁篮子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憋红了脸,勒出了筋,我跨好马步,发狠再来一次。
好不容易让铁篮离地,但篮子晃荡得厉害,根本挪不开步子。
眼瞅着我的笨拙,抱娣、金娣婶子赶紧放下自己的担子,过来帮我扶上一把;见还是不行,索性两头各抽掉几块砖头,让我再试试。
踉踉跄跄,终于上路了。但我更是狼狈。
不会就着节奏协调同步。挑担的时候,扁担一上一下的晃动很有规律,可我身体僵硬呆板 脚步往往跟不上节奏,甚至反方向用力。该我重心下移时担子往上挑,感觉往上时担子却在下压。不会借力而行,不会顺势而动,极为痛苦。
不会换肩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过瘦肩甲骨突出还是什么原因,当我右肩膀感觉疼痛难忍时,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边行走边自然而然地将担子从右肩膀换到左肩膀,然后在不停变换中保持体力减轻痛苦,而只能让右肩膀死扛到底。
周围人都看在眼里。
清楚地记得,来自隔壁村的一个女人嘴里冒出一句话,“还是小伙子呢,挑担真难看!”
“瞎说什么你”,金娣婶子马上回敬道,“人家是市中高材生,以后要坐办公室的!”
马上感受到旁人不一样的羡慕目光。我也感激地看了婶子一眼。虽然我成绩其实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回家后,我累得像只狗一样,骨头都散架了。脱下衬衫,发现右肩膀上的皮肤要么起了血泡,中间部位甚至已经被挤压碎,衣服粘在破损的嫩肉上,血肉模糊,混着汗水。一阵阵的灼烧感,撕起来还钻心疼。
母亲帮我打水清洗的时候,边哭边自责边骂我逞能,顺便把我父亲也狠狠骂了一通。
怀念过去,不是真的去回避现实;而是心怀感恩,珍惜现在的拥有,然后好好地面对明天:有啥难的?不就是干个活嘛。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偶尔也有郁闷。如那位老兄,上星期见我就是满脸鄙夷的一针见血:整天躺在过去感恩念在嘴上,就容易小富即安。你再看看你那些个大学同学……二十年之后的差异。
我说确实如此。但现实本来就是如此。真要横向对比,那只能要么阿Q一下,要么断绝来往。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干嘛要去想着和别人比?我不是已经坐办公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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