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灼凤
(一)
丽姝坐在空旷的大殿后面,隔着层层帷幔,头上的珠花和身上的华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明不过花信年华,厚厚的宫妆却遮不住脸上的沧桑。
被这座巍峨的宫殿束缚了十年,从人人厌恶的宠妃妖妃到垂帘听政大权在握的太后,丽姝觉得自己已经走过漫长的一生。
微微摩擦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耳边掺杂着大臣与皇上的争执声,一时间,丽姝觉得人影晃动,不知今夕何夕,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周围一切变得模糊,那些早已遥远的记忆却逐渐清晰起来……
景安三十九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素有仁爱之名的三皇子赫连宸被立为太子,二是那名动京城的苏家小姐竟被皇上封为玉妃,圣旨一下,前一道无不被人津津乐道,后一道却令许多英年才俊垂足顿胸后悔不已。
苏家小姐苏玉姝那是天仙般的人物,谁人不赞一声“此女只应天上有”,京城贵女名门闺秀无不羡慕却又暗里嫉妒,谁叫人家有个当丞相的爹,尔等只能望之不及,自十五岁及笄之后,来提亲的才俊几乎踏破了丞相府的门槛,人人都说,苏家小姐将来那是要做皇后的,如今正式应了那进宫的富贵命,只是此皇后非彼皇后,前前后后却的的确确差了辈分。
远离了京城的喧嚣繁华,晨钟暮鼓,香烟袅袅,崎岖的山路寂静无声,偶有拾柴的农夫经过却了无痕迹,无人知晓丞相府接到圣旨的同一天,从山脚下的庄子使出一辆马车,驾车的小厮仿佛不要命般赶路,车内的人高声喊了几次,马车才堪堪停下,迎着车帘外小厮不耐烦的催促声,丽姝紧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双手死命握着手上的扳指,双眸轻阖,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直到掌心出现明显的刺痛才换回丽姝的神智,睁开双眸里面早已无一丝情绪。
“继续赶路”略带沙哑的嗓音出卖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同一天,同一座山,同一座庄子,一位俊朗身形却又略显单薄的青年来来回回徘徊在门外,直到落日余晖,天空泛起点点星光,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脸上布满沮丧,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双眸含着不舍却失魂落魄地离去。
(二)
景安四十二年,叶锦这个名字一时间响彻京城,他仿佛横空出世一般,在三年一次的科举选拔中夺得头魁,他的文采百年不遇,犹如文曲下凡,一时间成了各级官员乃至各个皇子拉拢的对象,只是这个新人仿佛并没有投入哪个阵营的打算,又有人说早些时候曾看到他进出丞相府,因此早已投靠了苏丞相。
丽姝听到叶锦这个名字的时候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想起曾经庄子上的那些事,深宫三年,丽姝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没想到仅仅一个名字那些掩藏的记忆便纷飞踏至。
想到那些年,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日徒步至山顶,燃上一支香,待燃尽后方才沿路返回,风雨无阻,自己知道,那是自己害怕,害怕这山间孤寂的岁月会把自己逼疯,害怕会在仇恨的深渊里不得解脱。
后来,遇到了那个少年,他有着精致的眉眼,面色虽然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凌厉,丽姝知道自己动心了,想要竭力隐藏,却又总也忍不住对他好些,偷偷让人买了他的字画,闲暇时总是拿出来独自观摩。
丽姝想起自己身上那仅有的几次冲动,每次借口要见那少年,总是掩不住的雀跃,那般含羞带怯,楚楚动人,皆是因那少年。丽姝觉得自己这般十分不对,可自己幼小离家,母亲去世的早,父亲不亲,继母视自己为眼中钉,巴不得自己闹出什么笑话或是客死它乡,从未有人教导过自己男女大防,于是任由自己沉迷于这种感觉不可自拔,如若不是……自己将来可能会为画本里那些痴男怨女添加浓重的一抹色彩。
(三)
恨,丽姝好恨,恨父亲的无情,恨命运的不公,还记得刚从庄子回来时,望着继母那妩媚的容颜,妹妹那婀娜的身姿,以及父亲说出的那番理所当然的话,是了,父亲那人淡漠的很,约莫那仅有的柔情估计全部倾注到了那对母女身上。
母亲活着的时候,便斗不过,何况自己孤身一人,如何反抗,丽姝害怕自己的反抗害了自己更害了别人,何况那少年本不是池中之物,自己已然如此,何必添他人之扰,丽姝明白,同样是丞相千金,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己没有肆意的资本。
丽姝愿意替妹妹进宫,就算自己反抗也无济于事,他们总有千百种令自己屈服的手段,这些年人前是皇上宠爱的玉妃,人后是丞相大人的傀儡,也多亏了自己这个如花似玉的傀儡,不仅使丞相府和你进一层,也间接替父亲那位心头肉挡掉了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只是这些年有人顶着自己的头衔经营着自己的名声,行事也越发的高调,如今又被册封为太子正妃,风头正盛,京城闺女无人敢触其锋芒。
正月初十,皇上在宫内设宴款待这届考生,考虑到皇子公主也全都到了适婚年龄,皇后也一并邀请了各官员夫人并让她们携女出席。
(四)
宫宴设在琼华殿,今夜的月亮圆的很,高悬在夜空,星光点缀,宫宴上觥筹交错,罗裙翻飞,映着旖旎无限风光,大臣们携其家眷陆陆续续到场。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玉妃娘娘到”尖锐的声音响起,人们只知道宫里的玉妃犹如娇贵的牡丹,深得皇上喜爱,却不知皇上迷恋至此,连这种重要的宴会也要将玉妃置于自己身侧,丝毫不念及皇后在人前的面子。
丽姝人前从来都是婀娜娉婷,仪态万千,众人只听得行走间铃铛碰撞下清脆悦耳的声响,想来便是那比牡丹还要娇上三分的玉妃了。
一身红色宫装,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绿色的腰带衬得丽姝整个人越发纤瘦,发间别着金色步摇,行走间更加摇曳生姿,妩媚动人。
夜色很凉,整座宫殿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越发金碧辉煌,皇上牵着玉妃,和皇后并排走在一起,所有官员及其家眷无不跪地叩拜,无人注意到,丽姝在经过新科状元的桌前,脚下的步伐生生错开一个节奏却很快又被拨乱反正。
宴会进行到一大半,看得出来,皇上很开心,皇后更是恩威并施,将母仪天下的姿态发挥的淋漓尽致。
皇上一个眼神,身边的贴身侍奉的公公便懂得:“户部侍郎叶锦接旨”。
“臣在”丽姝看到台下的叶锦站出来,跪下接旨,行云流水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满身落魄却难掩清贵的少年,只是终究还是不是,如今的他只怕胸中丘壑万千,壮志凌云,只一眼,丽姝便错开的目光。
神思回来时,耳畔只来得及听到那拒绝的托词,约莫是家中早有未婚妻,只待自己金榜题名便回去成亲,他说得言辞凿凿,后来连信物也吐露出来,群臣面前皇上便也未觉得有多少难堪。
只是待听到“玉扳指”三个字时,丽姝便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整个人有些坐立不安,不自觉得摸着手中的玉扳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丽姝总觉得叶锦朝这边看了一眼,便一板一眼继续答到,若不是知晓他的底细,恐怕自己也会被这一番说辞骗到,想想当年那个羞得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少年,经年后,只觉得物是人非。
朝堂和后宫虽只有一墙之隔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历来后宫不得干政,古往今来那些个干政的女子总免不了被冠予妖妃,祸水,而那些纵容后妃的皇帝们也免不了被称为昏君。
因此,自那日宴会后,丽姝竟再也没有见过叶锦,只是听说他平步青云,已然官至御史大夫。
(五)
景安四十五年三月,是夜,宫中从不来不缺美人,从来便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近来景帝常常喜爱召见新人,约莫是那些年轻女人的脸庞使帝王觉得自己还年轻,丽姝依照惯例,卸了宫装,半躺在榻上,手里捧着本经书,这些年陪在自己身边的无论是人还是事,来来往往,不离身的便是这本佛经,大概时间久远,书页有些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夜色微凉,门外守夜的丫鬟也打起了盹,丽姝觉得有几分倦乏,人刚要躺下便被殿外兵刃交接的声音惊醒,丽姝随手披了件披风,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之后,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打开门,走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显得格外紧张,虽没有之前兵器碰撞的声响,却静得让人不安,被内侍搀扶的景帝显然十分震怒,双眼泛红,脸上青筋凸起,显然是发怒的征兆,哆哆嗦嗦地指着跪在面前颓废不已的太子:“你……你……你竟敢……以下犯上……”
“噗……”
“皇上……”
“皇上……”
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太子逼宫,皇帝病重,整个京城陷入恐慌,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全都夹着尾巴做人,出乎意料的,皇帝却任命叶锦为新丞相,明眼人都看得出朝堂的风向变了,景帝这是在为新皇培养势力。
景安四十五年腊月,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整座皇宫一片白茫茫,景帝到底未能熬过这个寒冬,伴着丧钟声响起,哀痛蔓延到整个皇宫。
丽姝穿着太后宫装牵着年幼的帝王,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座集威严、权利、财富于一体的宫殿走去,雪花飞舞,这条路显得荆棘又漫长,出乎意料,丽姝的心里竟十分平静。
攀着层层台阶,丽姝看到了站在大殿前面的叶锦,恍然发现这些年竟从未好好看看他,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穿着丞相正装,却难掩丰神俊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本应充满威严的二字从年幼的帝王口中吐出,显得几分稚嫩。
这一年丽姝堪堪二十岁,改国号邵安。
(六)
邵安三年,京城的闹市是通往丞相府和皇宫的必经之路,每次天还未亮,整条街的商铺、小贩早已忙碌起来,约莫旱灾的缘故,近日却不胜平日里繁华,叶锦放下锦帘,右手中指轻轻敲了下膝盖,知道如今灾民的事已不宜再托,长久下去,恐生变故。
大殿上,历来政见不和的两派依旧吵得不可开交,叶相派主张由叶相代表皇室前往广陵寺祈福求雨,张首辅却认为此事皇帝亲自去才能彰显皇室风范,只是皇帝一国之君,不仅年幼,现如今还是多事之秋,这才争论不下。
丽姝很意外能从他口中听到有关自己的提议,
“恳请太后移驾广陵寺祈雨”
“恳请太后移驾广陵寺祈雨”
“恳请太后移驾广陵寺祈雨”
丽姝抿了下嘴唇,这个动作做起来有几分不合时宜,好在黄色的帷幔遮挡,看不真切。丽姝觉得几分好笑,什么时候老天爷下雨这等大事,竟也全部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
邵安三年夏末,大地干旱,百姓颗粒无收,各地势力蠢蠢欲动,丽姝移驾广陵寺,沿路又多了许些难民。
广陵寺内,丽姝穿着素衣,褪去宫妆,手持经书,靠坐在檀香木的床上,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室内烟雾缭绕,室外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想到三日后便是祈雨大典,不觉生出了几分睡意。
“娘的,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什么他妈的小娘子,你们他妈的可不许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咱们要的是钱”丽姝是在一阵极速颠簸与吵闹声中醒来的,双手被反绑,双眸被遮盖,一想到被绑架,丽姝没有多害怕,反而脑海中多了几分刺激,想来是这些年在宫里养尊处优,生活无趣极了。
之后,丽姝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的自己仿佛把一生的酸甜苦辣全都尝遍了,朦胧中仿佛有那么一个怀抱很暖很暖,暖到自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是被珍视的。
睫毛清颤,悠悠转醒,迷茫中轻环四周,明黄黄一片,皇家的御用之色,丽姝便知道自己得救了,“是他”隔着黄色纱帘,丽姝依旧看得清晰,那种印记深深刻在灵魂身处,只需一颗小小的沙粒便会泛起阵阵涟漪。
这么快便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想来他的势力果如宫中传言那边已是一手遮天,再也不是曾经一无所有的少年了。
之后的祈雨,返宫,竟出奇的顺利……
(七)
邵安六年,边境动荡,邻国屡屡来犯,人们生活苦不堪言,一天夜里,镇守边境的大将军竟死的悄无声息,消息传到朝堂之上,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虽已显露帝王之姿,但到底年幼。
邵安七年,太后代表皇帝陪同丞相叶锦御驾亲征。
邵安九年,大捷。
消息传来,举国欢庆,街道恢复了繁荣,朝堂恢复了生气,叶锦一介书生更是立下汗马功劳,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时间声望更胜从前。
邵安九年三月,班师回朝,只是没想到回来的竟是叶锦的遗体,街道上,城门前满面素缟……
邵安十一年,皇帝亲政。
同年,太后逝……
番外小剧场:一
叶锦是夜里接到的消息,太后被绑架了,当即发了好大的火,不等天亮,休书一封给吴统领并让他封锁消息,自己则直接带了两千精兵去广陵寺。
马背上,叶锦的胸口有些密密麻麻的痛,他对自己说,承认吧,叶锦你这辈子就是栽到她手里了,对她,永远不可能狠得下心来。
就如同当年,先帝本想让她陪葬,是自己说服先帝赐死了当今皇帝的母妃,让她一跃成为太后,他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但是却肯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自己不能没有她,并且只能是她。
叶锦找到她时,双手被反绑,衣服凌乱却还完好,整个人歪歪的躺在一推乱柴之上,像一个破败的娃娃,叶锦知道这辈子完了,至死方休。
番外小剧场:二
我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大家都说我的亲母后是被当今太后逼死的,可是我知道我的亲母后是被那个男人逼死的,哼哼,我还知道他爱慕当今太后,不想她陪葬,所以先帝便赐死了我的亲母后。
不过,我竟然不伤心,还有几分偷着乐,我果然是大家认为的坏小孩。以前母后再世的时候,总是暗地里打我骂我,还骂太后是狐狸精,可是我却认为她是仙子,派来拯救我的仙子,因为狐狸精是爱惜羽毛的才不会像她那样直接跳到湖里救我,还会偷偷拿好吃的给我。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还没等我长大,就被那个可恶的男人捷足先登了,哼,不过看在他私底下对太后那般好的模样,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也不和他挣了。
后来,那个男人死在了战场上,随后,太后的身体也就不大好了,没几年,我又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
还有一个秘密,我不想以后带着进棺材,所以偷偷告诉你们,大家都以为太后娘娘的尸体是和先帝葬在一起,其实不是的,我玩了一手偷梁换柱,声东击西把太后娘娘和那个男人的尸体合葬了,地点就在京城不远的那座山脚下,据说是他们初识的地方,不知道朕的父皇在地下会不会划着圈圈诅咒朕。
番外小剧场三:丽姝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谓活得波澜壮阔,住过庙堂,上过战场,落魄过,也辉煌过,却始终敌不过那个人一颗炽热的心,丽姝从未后悔自己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跟他在一起,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不跟他一起舍了一切,逍遥自在。
当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丽姝好恨,恨自己的柔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美人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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