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

文 / 仲春二十二

这千年来，我已独自在这蓬莱仙阁看了千万遍日落。

"先生今日又来了呢。"仙阁顶的松树冲我摆了摆树枝。无人为伴的我居然也已经和这蓬莱仙物看了千年日落，我缓缓坐下，不禁感叹时间如梭。

"先生看日落的时候那么温柔，想必是心有所念吧，可是情结？"

"是。"

"那情结如何？"

"亡。"

那年贺羽二十岁，已经是蓬莱首屈一指的大弟子了，若是能历过生劫便可飞升上仙，成为蓬莱最年轻的仙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贺羽又是个少年心性未脱的，自然是骄傲好斗，每逢出山必是最踊跃的。

"师父！这次为何不让我出山呢？我定会全力除掉昼伏的！"贺羽绕在清水上仙身边，一遍遍地求他放自己出山，而清水只是摇头。最后，许是被缠的不耐烦了，清水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这小泼皮，贺羽闻言则立马顺着凡镖寻出山去了。

"清水可知此次出山会让贺羽陷入险境？"立言师傅抬手一挥，打开了窥玄镜。

"这最后一道生劫，惟自己可渡。这便看他的修为究竟扛不扛得过了。"清水看着少年远去的方向，皱紧了眉。

贺羽出山后便向着凡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碰到的都只是些小妖小怪，大多也未炼出恶气丹。一路上收了几只作恶的小妖怪之后，贺羽到了凡镖标记的地方。

"这是什么荒凉的破地方嘛！"贺羽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村落，失望地摇了摇头。但转念一想，此地最易生炼了恶气丹的妖，便决心在这周围溜达溜达。

村子背靠一座山，山上雾气缭绕，最是适合静练修行的地方，贺羽便从这山上开始搜寻，但搜了大半天，除了一只白鹿别无所获。这只傻傻的白鹿从他上山开始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被他发现之后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湿润的大眼睛温柔地与他对视。

蓬莱山上也有白鹿等汲取精华积攒出修为的动物，这小山虽无名，却是个宜修宜练的好地方，所以有灵鹿也不奇怪。贺羽见山中无其他怪物，丧气地摇摇头，准备下山去村里看看。

下山的路上，白鹿一直探头探脑地跟在他身后，贺羽看它呆呆傻傻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便向它招了招手，白鹿立马欢快地跟在他身旁。

进了村子，贺羽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怨气，说不清方向，却十分浓重，笼罩着村子。他敲开村口一家人的门，是一个老妪开的门，在看清这一人一鹿之后老妪惊慌地关上了门，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贺羽一头雾水，又去敲了另一家的门，结果看见这家男人战战兢兢地蜷缩在窗户旁边偷偷瞄自己，行为很是怪异。

"奇怪，这一村的人是都被附身了么，怎么一个个都像是失心疯一样。"贺羽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一点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没有庄稼，也没有牲畜。他甚至能感受到走过街道时屋子两边的窗户里总有眼睛在窥视自己，就算是有着道法修为，贺羽心里也开始暗暗发怵了。白鹿也一直在身后咬着自己的衣角往回拽，像是不希望他再往前走一样。

"也罢，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息吧。"贺羽在村边寻得一间茅草屋，走进去发现是个荒废多年的，里面全是蛛网灰尘。白鹿则颇有些兴奋地在屋子里奔跑跳跃，不一会功夫屋子里竟干净不少。"想不到你还是个会打扫的。"贺羽笑着摸了摸白鹿的头，环顾这屋子居然觉得有些熟悉。

夜里，贺羽迷迷糊糊听见了村里的异响，撑起身发现原本拱在自己怀里的白鹿不见了踪迹。一想到它自己在这诡异的村子里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贺羽立马奔出屋子想去寻它。一出屋子，贺羽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白天那些畏畏缩缩的村民在夜晚都纷纷如僵尸般在路上行走，而且都走向了村子背后的山洞。

贺羽拍了其中一个人的胸口，发现这是比附身更可怕的夺魂。夺魂主掠夺生人魂魄供自己修炼，被夺者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但夺魂主若控制不住所夺魂魄，便会因反噬走火入魔。

"怪不得这村子的怨气如此之重！"贺羽心中一惊，想来这夺魂主应该就是他要寻的昼伏。他跟着村民走向了山洞，洞里倒是干干净净，没有看到被夺人的尸骨。贺羽越发不解，夺魂之后是要拿生人炼出心丹的，为什么夺魂主的老巢却没有生人尸骨的痕迹？

就在贺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村民都停了下来，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这声音就是刚刚吵醒贺羽的异响了。贺羽顺着大家看的方向望去，却是如同被雷劈中，愣在了原地。

村民包围着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不，不如说是一团黑色的雾，他们争抢着去殴打撕咬被黑色雾气包围的那只白色灵鹿，而灵鹿只是悲鸣着，头顶一点金光刺痛了贺羽的眼。

那是昼伏的恶气丹。

贺羽痛恨自己竟没有早点感知到异常，这村里人白天惊慌的模样，分明是因为这白鹿！而自己居然还轻信于它，简直是笑话！他不能忍受自己这样的失误，招来断水刀和斩灵剑。断水刀向着恶气丹飞去，剜其心丹后再由斩灵剑灭其形体。

白鹿的悲嚎声戛然而止，它怔怔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贺羽，湿润的眼睛里是贺羽的倒影。但转眼间，这对眸子就失去了光泽。

不知道为什么，贺羽竟觉得它最后的眼神既悲伤又带着完成使命的如释重负感。

贺羽打开麟囊，准备收回恶气丹，但这心丹却直直地向他飞来，最后竟融进了他的眉心。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倒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然后，他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样貌和贺羽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或者说，他就是贺羽，只不过他多出来了一对翅膀，而他的原形则是一只昼伏鸟，一种专门在日落时分向着太阳奔去的鸟。而在他身边，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双眼睛如春风那般温柔地追随着意气风发的少年。

"你是谁？！"贺羽惊慌的大喊，却无人注意他。他看着少年和女孩在这青山环绕下长大，原本是一鸟一鹿的灵物用仅有的修为炼出了人形，然后下山去村子里生活。

眼前的画面仿佛一段珍藏多年的回忆，他看到少年和女孩在村落里生活，一开始两人还和谐融洽，久而久之，少年不满足于平凡的生活，想获得更高的修为去外面的世界，而他想要得修的方法是把这村落变成自己的炼丹炉，让这几百人的魂魄供奉自己。

他看见他们争吵，直到少年喊出那句"你连这人形都是靠我炼成的，你欠我这么多，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女孩愣住了，趁这时他结法将女孩困在家里，在村子里展开了夺魂。村里一片狼藉，哭喊求饶声不断钻入他的耳朵。

"吵死了！"他捂着头，痛苦地倒在地上。越来越多的怨气缠住他，明明心丹就在眼前，而他却难以融合它。"是哪里出错了？哪里出错了？！"少年倒在地上，如恶兽般嘶吼。

白鹿远远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少年，眼里蓄满了悲伤。化成原形的它一跃而起，心丹被灵气更盛的鹿融合了，原来它已经修出了仙骨。怨气立马扔下少年，转头缠住了白鹿。而地上的少年昏死过去。

灵鹿归山，在它的苦苦哀求下，蓬莱终于同意收留少年并净化了他，但白鹿的代价是一具仙骨和往后日日夜夜被怨气缠身被生体折磨的痛苦。

眼前的画面消散，贺羽睁开眼，山洞里早已安静下来，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贺羽脑子里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洞。

洞外电闪雷鸣，他知道，自己的生劫到了。恶气丹需经天地雷电大雨磨砺才可炼成至真至纯的修为心丹，他接受了恶气丹，就要承担住历练。

雷电的轰炸让他的骨头噼啪作响，他恍惚间想起，自己身体里的仙骨是她换给他的。

"我不欠你了。"恍惚间他听到了少女柔柔的嗓音。

眼前的落日余光闪耀如火，我眨眨眼睛，望着远处的彩霞。

昼伏鸟的习性是日落之时奔日而去，那白鹿呢？白鹿是永远温柔的陪伴。

如今我是这蓬莱乃至整个仙界站在顶峰如太阳一般耀眼的贺先生。

但我身边再无温柔陪伴之人，唯有彩霞伴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