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范百世好奶奶（一）

                    李树杰·著

                    艰难坎坷

1941─1949

订婚后,按理说她应该享受蜜月期间小家庭的甜蜜生活，可是，你们的奶奶却从此开始了与婚前在自己家里大相径庭的艰难坎坷岁月。

抗战期间，我们只享受有限的国难待遇，每月连维持夫妻二人的基本生活都难，加之我婚前常贴补士兵，本无积蓄，所以一旦建立了小家庭，首先碰上的就是经济困难，使她由一位富有之家的纯美姑娘，不久便陷于日食不敷的窘困之中，开始过起了食不裹腹的日子，我为此睡不安枕，深感内疚，而她却从无怨言，反倒以好言宽慰我，不让我为她焦愁。我深深记得，新婚不久我家来朋友，竟穷得没米招待。有一次，眼看又要断炊，她竟慨然把结婚时娘家陪嫁的新绸缎被面拆下来，托卖糕的房东大嫂拿到街头去兜售。实在没办法了，为了维持生活，她把母亲及嫂子一家由万县接到我们身边来同住，以便随时向她娘家人伸手，就这样靠借钱借粮窘迫地维持着……峥嵘岁月越长，越显示出她不同凡响的贤良和不畏艰难困苦的坚强，这既使我受到鼓舞，也使我对她更加敬重和珍惜。

1943年秋，我因大男孩峰安出生不久而没有随部队去印度，她竟在这时先声夺人动员我到延安去找共产党，但她娘家人因我们孩子太小不肯接受寄养，故而未能成行。约半年后，她鼓起非凡的勇气，身怀大肚带着刚一岁的峰安，应聘到离城数十里的穷山沟大曲地教学，以争取生活来源。艰难的捱了一个多学期后，她又带着一双儿女到茅坪经商的二哥龙德清处寄居了一段时间。

1944年，我因在要塞整日不闻枪炮之声，不能在前线杀敌建功，且家庭生活窘困，开始心灰意懒，她便找在湖北兴山陆军七十五军第六师政治部工作的侄子龙发玉帮忙，介绍我到那里去工作。当年夏天，我俩携儿带女，冒着炎暑爬山涉水，乘木船经过山峡中人称“鬼门关”的惊险之处逆流而上，于傍晚到达该师驻地，不巧部队已奉命出发两天，到二百里外的武昌前线作战去了，留守的师政治部主任李光华不仅不先明确我的工作和安置我妻小住处，却要我立即追赶部队先去作战。这时，我妻小因数日来长途拨涉，一路风尘仆仆，早己疲惫不堪，而我还得马上离开她去找部队，特别是她这次不仅既无亲人在旁，身无养生之源，且对我此去能否再回来都心中无数，使她顾虑很多，所受折磨更不同于往日，真是困难重重，凄惨至极！我离别她母子三人去追赶六师部队的一路上，想到她三年来随我所受的穷和苦，想到她做人的贤德，我痛苦的心情实在难以笔墨形容。

1944年初冬，日军从湖南西进，窜抵贵州独山附近，企图配合我六战区恩施至三斗坪一线的正面之敌进逼我抗战根据地，进而包围重庆，战事吃紧，我所在的浙江部队75军乃中央嫡糸，这时奉命移防重庆南岸，我是该军六师政治部上尉科员，出发前我让家小重回茅坪她二哥处暂住，自己随师调防重庆，想不到我们抵达重庆之时，日军好象怕我们似的,自动退走了，因而又未能见到此死对头，真不知小鬼子何以畏我之甚。这时正逢军政部军务署缺人手，经军校老上司介绍，我进了该署的骑炮兵司工作，仍任上尉科员，奶奶得信后, 带着一对儿女来我身边随任同住。不久，第二个女孩定安出生，她坐起了连草纸都无钱买给她的月子。

1945年抗战胜利还都南京，我父亲和诸弟妹及一些亲友纷纷前来，使家庭人口高度集中，在经济窘困的情况下，你们的奶奶顾全大局，每日任劳任怨地为一大家人烧煮洗衣，操持家务，加之营养不良而长期咳血。1946年秋，快两岁的二女儿定安因肺炎无钱医治而早殀。

1949年6月，我奉命带资料随厅长吴鹤云到台北开会期间，广州的国防部职员和家属因局势变化很快，被统一安排乘火车同迁重庆，出发前夜，窃贼竞将其娘家人给她战时度难之金镯、金戒指以及银元洗窃一空，所幸人未遭其害。

她乘的列车行至桂林向西的途中，需通过架在两山峡谷之上的盘江大铁桥，此桥长约百米，因被炸坏桥墩，车到此处必停，待空车过桥后，人再上车，她往返于桥两头，把三个幼小的孩子接过幌动的铁桥，有的地方，她必须背着孩子在铁轨枕木上爬行，透过炸坏的桥面向下看，渊深流急，令人头晕目眩，胆战心惊，实乃九死一生之地也！

当火车西行至贵阳换乘卡车北上，又是山高崖绝，车队在人称“二十四道拐”的狭窄的盘山公路上爬行，特别是行至被人称之为“吊死崖”的下行又陡拐弯之处，惊险程度实不亚于前面提过的“鬼门关”，汽车于此处失控滑落悬崖”粉身碎骨的事故多有发生，过者无不提心掉胆。

1950─1979

1950年元旦，成都和平解放，我连夜到灌县参加起义，解放军的《日令》宣布我等起义军官的军阶晋升一级，把我们集中到解放军西南军政大学新都分校学习。你们奶奶此时则一人带领四个孩子居于成都，在房主的帮助下，她不辞辛苦，早起晚睡，于兵荒马乱中经营小饭摊艰难度日，生活朝不保夕。不久，军校把起义军官学员的眷属安排进位于新都的学员眷属队，她和四个子女方过上一段较稳定的集体生活。当年九月，我们军大学员正在成渝铁路的工地参加筑路施工，她于此时难产竞达十天以上，校医束手无策，校部首长知道后，立即派车把她送至成都大医院，于中秋节晚生下一子，为感谢党和校领导使我与其母子倶获新生，为此子取名新安。                 

1951年9月，奶奶出任楼王小学教师，七口之家的生活重担从此压在她一人肩上。刚开始每月供给大米二百斤（后改发月薪，每月29元），一家人常以瓜菜胡萝卜等杂粮熬粥充饥，几天才能吃上一顿瓜菜或豆渣与大米混煮的饭，有时甚至直到中午还无米下锅，你们放学回来的奶奶只好先喝碗开水便又去学校上课。她因营养不良和工作负担重而痰中带血，即便如此，她仍带病坚持工作。那两年冬天，我全家八口曾共挤一床，盖无厚被，垫无完席，她严冬下晚办公回来，往往和衣侧卧于床边而通宵达旦。

有一次她参加几所农村学校的教工片学习，晚上回来时忽遭倾盆大雨，她一人在漆黑的夜晚沿着河圩往家赶，差点滑下河。

一次放晚学，她冒着风雨送学生，把几个学生搀过仅尺把宽且晃动的三接头木板桥，并一个个送到家，返回时天色已晚，她一人爬着过桥，几乎落水。

1960年，因向上级政府投诉我祖房被地方势力强占而遭当权者报复，竟在三天内连续逼我们搬了三次家，真是苦不堪言……

1961年暑假，奶奶为全家生计和筹集孩子们开学的书本费，不得已冒着酷暑高温，独自去上海我父亲和弟妹处当面通融，因空手而回，内心焦虑，加之返家途中两顿未吃，身体极度虚弱，不幸在高港码头换船时中暑休克，多亏同船的好心家长发现后把她救送回来。

奶奶文革前在楼王小学工作的17年期间，学校动辄以她当靶子，每逢政治运动，对她的迫害打击和精神折磨更甚。时任教导主任的亡蠕蟑（人们背后称其为不学无术的“花公鸡”），常拿我的政治历史问题说事，以表现其思想进步，他还往往借学校“民主生活会” 的机会故作姿态装极积，甚至无中生有和含沙射影，例如众所周知奶奶工作踏实为人谨慎，更从不挪用公款，他却玩弄权术，突然从奶奶班级开始“解剖麻雀”，企图达到既破坏奶奶形象又“杀鸡吓猴”之目的，“文革”期间的很长一阶段，而使她更无一日不是在与死神抗争的痛苦中挣扎。

楼王文教糸统造反派的政治扒手主要有别猖狂、血某某、罔知良以及因强奸女学生坐过牢的鹿逃林等，他们扇动派性、翻手为云、复手为雨、颠倒黑白、嫁祸于人；跳粱小丑主要有亡蠕獐、徐鸡瘟、李私姘和后来受过处分的成假良等，他们扇阴风、点鬼火、道德败坏、忌贤妒能；人所共知的打手主要有严歪西、要正寝、痢疾、箍紧敲、牛牲畜、孤鬼才等，他们曾惨无人道地把老教师王爱梅等十指插针“反弹琵琶”，给邰玉屁股扎进许多大头针后用米达尺括，折磨得他只能扶墙摸壁地艰难行动，姚三祝、冯军豪、邰玉、陶栋、荀华、朱锦全、高实斋等，被折磨和吊打得死去活来，未久伤痛离世，以至县教育局罗放局长在一次传达上级关于民师转公办政策精神的会议上，特别提到“楼王文教‘文革中’的武斗是全县教育系统最严重的地方。”

小教政治扒手、派性头头别猖狂等为了寻找“阶级斗争突破口”， 捞取政治资本，在楼小大办公室的批斗会上，逼你们奶奶交待“特务罪行“，奶奶回答说“我不是特务。”主持人别猖狂竟用手中的小棍子把奶奶的咀狠狠地捣得满咀是血，下咀唇至今还留有伤疤。他为了激起年轻打手对德高望重的奶奶武斗，竟无中生有地逼奶奶交待“如何与楼王中学造反派相勾结的情况”， 奶奶说“我还不是革命群众，没有任何群众组织要我，我还没有资格参加任何派性活动。”恼羞成怒的别猖狂又举起手中的小棒，对她劈头盖脑的连连抽打，你们奶奶左手腕至今还常疼，就是因挡他的小棍子被打伤的后遗症。后来，被派性激怒的打手们常给她颈上挂小黑板、强迫她跪铁棍，还在对她逼供时毫无人性的用大头针扎其手指，穷凶极恶的打手严歪西、箍紧敲、陈假亮、牛牲畜等把她反绑双臂“吊飞机”， 打手痢疾等则用棍棒打得她在空中荡来荡去，遍体鳞伤，干了的血水把裤子与伤破的皮肤粘在一起，塔院小学食堂烧饭的郭奶奶为她洗澡换衣服时，先用水把裤子浸湿，才好不容易的幔幔脱下，打手们无以复加的恶行令人发指！在现场的不少老师为之摇头，亲目所睹的王仰山先生禁不住叹了口气，被别猖狂叫去训了一顿。

1967年9月，经严重迫害打击的奶奶被安排在塔院寺小学参加“复课闹革命”， 一边教学，一面接受“专政”。 一天放晚学后，一位老师暗中告诉她，明天要在楼王召开全公社空前规模的万人批斗大会，给你剪发游街。一向视尊严如生命的奶奶一听此言，两眼发黑，不吃晚饭，躺在宿舍里想了

许多，也想到死，后终于坚强的撑起身子，强忍疼痛，于漆黑的夜晚冒着被借口“逃跑” 而置她于死地的危险，偷偷离开学校到楼王，先后到平日曾一直对她很客气的干部陈克乾、郭迎祥、张迎春、尹传卿家里，向他们表示“宁可一死，人格不可辱”的态度，请他们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不要让造反派乱来，然后又身心倶疲地赶回学校。其为人之坚强，精神之可贵，内心之愤怒，实是可歌可泣！                 

第二天下午约两点钟左右，楼王小学操场上，坐西朝东的大会主席台上，站着一排胸前卦着牌子的“牛鬼蛇神”和押着他(她)们的造反派，座南朝北的“观礼台”上，站着已被解放的公社干部陈克乾、郭迎祥、张迎春等“当权派” 及社直单位负责人，操场上站满全公社的教师和楼王镇的群众。随着大会主持人别猖狂的指令，造反派打手拿出剪刀开始为“牛鬼蛇神”剪发，生就一副硬骨头的奶奶，这时两手紧紧地护着头，面向主持人大声说，“头可断，血可流，发不可剪！”当打手严歪西取出剪刀，将要强行给奶奶剪发的千钧一发之时，想不到不听我们事前一再告诫不准去批斗会场的二儿志安，早已混到主席台边，血气方刚的他此时突然高呼“坚持十六条！要文斗不要武斗！”同时一跃上台，从背后一把揪住严歪西的头发，将他反摔到台下。这突乎其来的情况，使会场的空气似乎突然凝固，整个会场鸦鹊无声。然而这感天动地的母子之情和勇气，却感动不了这帮禽兽，几秒钟后，回过神来的主持人立即宣布志安是“冲击会场的现行反革命”，下令捉拿，此刻的台上台下一片混乱，有的轻声而短促地喊“跑！快跑！”，台下的群众很快地为他让道，使他在人群中顺利地跑出大会场，风也似的向北又转弯向西跑，一转身躲到王汝霖家院内的草堆后，正巧王汝霖这时从屋里出来，他看到志安，不禁一愣，见志安向他摇手使眼色，便没有声张，待追来的人一走，怕连累王汝霖的志安随即离开他家。不料刚出门转弯，“地主分子” 张小眼的儿子张失(石)诚，为了表现自已的“革命”，大呼“在这块哩！在这块哩！”实在跑不动了的志安，被陆续追来的小教打手箍紧敲、严歪西、牛牲畜等抓住，亡蠕獐、成假良等随即对他施以拳脚，打得他鼻青脸肿，鼻血直流 …… 

话分两头，正是志安的这一“冲击”， 给同是楼王文教造反派小头目的王阿珍老师等造成了保护奶奶的机会，王阿珍随即一面高呼“打倒龙德芬！”一面很快把一顶高帽子套在了她的头上，他们还把专事剪发的人挤得无法下手，此时的台下也开始骚动，主持人也未再继续坚持给奶奶等人剪发，而是直接宣布游街示众开始。王阿珍等则一直在奶奶身旁，直到游街结束。 (事隔十多年后的1985年春，在市教育局工作的峰安出差去楼王，抽空看望了曾一直关心我家的王震老校长后，也见到了他三叔树仪少年时代的好友王全武老师，全武对峰安说起楼王的学生和家长们无人不称其母亲工作和为人好，也提及别猖狂与王阿珍等人在“文革”中关键时候的不同表现，这引起毫不知情的峰安的愤怒与重视，一次，他去看望母亲时，克制着自己复杂的感情，谨慎而委婉地向母亲了解那段可能会引起她伤心的往事，意在求证王阿珍老师等在那危难时刻是否真有恩于我家，以便致谢。此时历经九死一生的奶奶竟是那样的慈祥和宽容，她没有愤懑，没有哀怨，也没有痛诉具体过程，只是淡定地说：“在那乱哄哄的时刻，确实是王阿珍立刻给她戴的高帽子，游斗时确实有他始终在身旁陪着。”） 

在游街示众的“牛鬼蛇神”队伍中，夹着一个身材高挑、脸带稚气、刚被剪过光头的半大小伙子，他就是志安。此时的他，成了人们视线中特别显眼又最被关注的人物，人们都知道，是他不惜以自己被打和陪着游街的血性与勇敢，才换得母亲避免了一场剪发之辱，否则，惨烈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游街结束后，楼王小教的几个造反派把志安移交到镇政府，镇政府负责人王伯仁本是奶奶所喜欢的学生，他善良本分的父母一向对奶奶很尊重，甚至曾请奶奶为他们刚入学的两个孩子起过名字，因此伯仁没有为难志安，还叫人为志安准备过夜的床。

当搬来床板的人锁上房门离去后，无人过问的志安听得院里一片寂静，便对着门缝向外大声喊叫，突然从门缝看到好朋友孙小林探头向院内张望，便连忙喊住他，待孙小林来到近前，志安便对着门缝轻声托他快到我家去，要我立刻把家里所有的书本纸张不留片纸只字地统统烧掉，以防被抄家。……当我烧着一锅水的灶堂里的纸灰还未熄灭，楼王小教来抄家的一帮人果然到了，他们在我家倒腾了一阵后,一无所获的悻悻离去，真是太险了！多亏志安警觉，也幸亏有他仗义的好朋友孙小林飞快跑到我家来报信，才使我避免了一场将被强加莫须有罪名的迫害，

第二天午后，已一天多末吃一口的志安，见院内无人，便设法从窗户跳到院中，刚出大门，便与王伯仁迎头相遇，伯仁当着没看见，谨慎的志安在同学毛某某家待了一阵后，觉得没有什么动静方回到家里。

那阶段，奶奶每月只能领到10元生活费，全家生活极度困难，幸好峰安的一个朋友出于同情，在此时竟把自己的炒米机出让给他，交由受我影响失学在家的16岁的四儿新安和14岁的五儿偕安，他兄弟二人一个挑着炒米机和风箱，一个背着装媒碳的麻袋，每天奔走四乡炸炒米挣钱，帮家里艰难度日。当天下晚，小弟兄俩一回来，就把他们这几天辛苦挣得的三块多钱，找镇上中医徐三先生买了一支人参，並按他的指导蒸汤送给奶奶喝下，方使你们大难不死的奶奶回过神来。

后来，公社的小教造反派头头带着奶奶到各大队去游斗。在江庄小学期间，批斗组责令奶奶爬到近一人多高的架子上描写大字标语，身体虚弱的奶奶头晕目眩，几乎跌下来险遭谋害。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大冷天，竟让比他们母亲年纪还要大的奶奶搪火炉给他们烤火，被冻得不知麻木的两手红肿得冒出血珠来。

当她在露陶期间，批斗组的人无一天不叫她拎水烧茶或煮夜餐，一次夜晚她出去拎水，不幸从河码头滑下水，也是她命不该绝，抓住跳板爬了上来。

一天早晨天刚亮，当她去河码头拎水时，一脚刚要踏上跳板，突然扔掉水桶就往岸上跑，惊魂未定地告诉人们“一条好像长着小角的蛇对她昂着头，吐着舌头”，平日里人物尊尊的批斗组成员们闻得此情，争先恐后地往河边跑，因为他们知道“头上有角的蛇是钱龙，若用衣服兜回去放在米缸里，米一年到头吃不完”，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有人便说：“没福的人是见不到的”， 一位曾是奶奶学生的批斗组成员则说：“也许龙老师真的命大福大”。 此后，这帮批斗组的人也不再让她干拎水之类的重活了。

1970年春的一天，公社在楼王中学一个教室里召开宣布“解放”奶奶的大会，一个奶奶本不认识的叫牛牲畜（谐音）的民师，竟突然举起墙角学生抬饭桶的竹杠，狠狠地对奶奶迎头劈下，她急忙侧身避让，但左肩已挨了一扛子，使她至今还疼阴天。当第二杠又举起时，幸被众人拦住，否则必遭毒手，至今还有人议论牛牲畜的歹毒与无知。

奶奶获“解放”后，本应回楼王小学工作，但尹传卿和亡蠕蟑等顾虑面子不好处，便把奶奶安排在丁马附近离家几里外且只有两个班的初小工作，校舍和工作条件极差，每天上学放学来回四趟要走近二十里路，很不方便，阴雨天则更难。后经公社书记夏寿康过问，把她调到了丁马小学，两年后，她终于又回到楼王小学，方得为楼王小学再作贡献。

总之，在文革期间，奶奶所遭受的不堪言状的打击迫害之苦，真是举不胜举，使她欲死心不甘，欲生又太难。苍天啊苍天！一位为抗日救亡而挺身参军的热血青年，何罪之有？我起义后既己得到解放军军政大学领导信任，己按政策“既往不咎”分配工作，为何却仍要纠住我家属不放？为何要如此对待一位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一再赢得广大师生和家长好评的好教师，天理何在？！苍天啊苍天！她一生善良贤惠，却不断遭受劫难，你为何仁而不仁？莫非是老天欲饿其体肤、苦其心智、劳其筋骨，而赐大福大寿于斯人，使其大享天伦之乐于晚年乎？ 

果然是“否极泰来”，1979年后，国家“拨乱返正”，我于1980年被彻底“平反”，不久后当选为政协委员，成为省黄埔军校同学会会员，这期间，市政协主席、市委统战部长洪家璧，市爱国统一战线委员会主任孙中林与盐城县政协主席李如宏、县统战部长周揖等领导会商，责成有关部门在城里为我们安排了住房，并把我俩工资关系也转到城里发。奶奶退休工资转到新民小学不久，即被新民小学反聘，下放农村的孩子们也陆续在盐城安排了工作，至此，我们全家各方面的状况开始日渐其好。

而与之相反，那些曾在文革动乱年代昙花一现的打手和跳梁小丑们，大多己验应了“恶有恶报”的箴言，别猖狂等不学无

贤 妻 良 母

1921年8月20日夜（农历七月十七日夜间子时），你们的奶奶降生在湖北省宜昌市北门外原门牌185号的一个仕商人家。她祖籍湖南枝江，曾祖父是清朝举人，为避祸逃至宜昌经商。她家北面是一座两层老式楼，用作住人和仓库，南面是新砌的小洋楼，楼上住人，楼下是门面。父亲龙明泽，母亲龙胡氏，夫妻二人开有南货和盐庄两大店铺，店号统称“永泰”。 兩个哥哥都随父亲经商，大姐嫁给当地王员外的孙子王道鸿为妻，丈夫早逝，一人在娘家抚育儿子王中兴，把他培养成武汉大学高材生，毕业后留校工作，解放后任武汉大学校长。二姐嫁宜昌某银行陈姓高级职员为妻。她是农历七月十七出生，在弟兄姐妹中排行第六，父母呼其乳名为“巧云”，因其最小，又名“么姑”， 上学后取学名“龙凤仙”， 抗战初期与一群参加救亡的同学流亡外地，因其家道纯正，正直纯朴，深得众人信赖，皆称其为“鄂君”，直到结婚后方被我参照其兄姐“德清、德珍”名字取名为“德芬”。

她自小聪明伶俐，被长辈视为掌上明珠，得父母兄姐宠爱最多。她除得到良好的家教熏陶，且受过幼稚园、教会小学和恩施联中的教育，志向高远，多才多艺，气质高雅，不仅能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小楷，还会唱歌、跳舞、打莲箱、打腰鼓、做纸工，结毛衣和绣花，连踢毽子、游泳也不外行，甚至会刮痧和懂得使用一些小秘方。

你们的奶奶天生一双慧眼，记忆力过人，过目不忘，甚至对已多年不见的学生也能叫得出其姓名。平素收拾家中杂物，只要经过她的手，无不记得清清楚楚。她做事有条不紊善始善终，决不马虎了事或半途而废，她的这些长处，数十年来一以贯之，与我结婚近50年中，无论是处理家庭生活细节，还是对待重大的困难和坎坷，都可充分的看到她这些超人的修养及性格特点。 

你们的奶奶涵养高，修养好，贤惠、坚强又自尊自重。想当年，她随我初到苏北盐城县楼王这块闭塞落后的穷乡僻壤，道路都是土堆的，一旦下雨，到处泥泞不堪，路滑难行，可她从来不为此稍露难色。文革期间，她先后被派到楼南、马季、顾村、江庄、杨楼、丁马以及塔院等乡村小学去教学，中午一人自理生活，晚上回家照料孩子，每日往返二十里路左右，阴雨天则更难，她从不因处境恶劣而退缩，而以其不屈的精神等闲视之。在楼王小学工作的近十七年中，楼王小教对她的经济待遇亦加歧视，有两次调资的机会都未给她。尽管长期以来外遭政治打击，内负十口之家的生活压力，但从不指望有谁同情她一下，更不愿因影响工作而遭人非议，有一阶段她因营养不良和工作压力大，多日咳嗽而痰中带血，但怕别有用心的人借故为难她，仍带病坚持工作。平日里若关心她的人问她吃了没有，她总是强打精神说吃过了，从来不向人说声穷，却把孩子们的干净整洁与品德成绩之优秀作为自己的面子。她曾亲自为男孩剃头为女儿剪发；曾于放学后到田埂和大圩边点豆子或在房前屋后栽菜；也曾于星期天随我到离家三里以外的南乡祖坟莹上开荒种麦。她过年都不肯为自己买双袜子，甚至从未照过镜子，只有在洗衣服对着水盆时，才偶然发现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她在处理子女与邻家孩子纠纷以及对眼下无关紧要的小事，总是着眼大局，往远处看，往大处想，能屈能伸。而自已面对淫威却从不屈服，即使在“阶级斗争”的风暴中，也坚持有理有利有节，当仁不让，无畏地据理力争，她曾两度亲自去上海找戴星明，三次专程去阜宁找夏寿康，终于使地方上对立面的权势者，在她凛然正气和真理面前理屈词穷，不得不按政策把被无理强占近二十年的祖房退还给我家，大长了孩子们的志气，也使楼王这亇小集镇的人们为之震惊。她曾用那亲切的湖北乡音对儿女们幽默地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以鼓舞激励儿女们热爱人生，为光明与正义坚韧不拔地奋斗。

奶奶对子女的爱无微不至，在遭受自然灾害和苏联逼债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按计划供应，加之经济困难，大家都很难，我家的人口多收入少，更处在发育成长阶段的小口多，却饭量大，计划供应的粮食实在不够吃。全家人一天只能吃两顿胡萝卜加青菜的稀饭，往往一个星期才能吃一两顿青菜拌豆渣再加少量大米合煮的杂粮饭，有时甚至断炊，善良的邻居王老太见我家已到中午还无米下锅，她舍不得放学回家不仅没饭吃还要给孩子喂奶的奶奶，常在她刚放学便把一大碗粥送到她手中，奶奶一面给怀中的寿安喂奶一面喝粥，当发觉孩子们都故意离她远远的，便把两个最小的叫过来，让他（她）们也喝上两口，而奶奶自己没喝上几口，便又到学校上课去了，真让人心酸！峰安每当吃豆渣饭，胃子便胀气疼痛，奶奶心疼他，在米锅烧开将放豆渣搅拌前，为他在锅旁留一碗米稍多一点的饭。那时的孩子们都很懂事，几个稍大的在盛粥时，总是把厚点的留给小妹妹小弟弟，自己喝稀粥汤，特别是庆安往往自已不吃，干脆以清水煮麻菜充饥，吃得咀唇发乌，一脸菜色。由于常年喝稀饭，缺营养，孩子的体质弱，有的还会尿床，冬天和阴雨天可受罪了，你们奶奶和我只好以备课改作业和做事来推迟睡觉时间，等孩子们睡过一觉，把一个个拉起来小便后，自己才休息。 

你们奶奶对子女的爱绝不是狭隘的护犊之情，她目光远大，非常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培养，总是以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开朗乐观的性格和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影响孩子。常对孩子们说“幼学如吃”、“一日之际在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告诉孩子们“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知识就是力量”、“唯有读书高”、“实践出真知”，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智慧、勤劳、勇敢、坚强就是生存能力和生命力。奶奶每天早晨七点去学校上早办公前，一定要把几个上学的孩子从床上叫起来读背课文。如果星期天没有进修学习或上公开课的任务，她不是在家帮我做家务，就是检查指导孩子们读书、背书或默字、背口诀、指导组词、造句、作文、打算盘、做习题。孩子们在她的教育下都有良好的学习态度和习惯，求知欲与接受能力都比较强，与人交往也能不亢不卑，态度谦和，目光专注有神，言谈得体，举止大方，而且讲话的音色正、吐字清晰、音量适中，语感动人，因而能获得师生们的好感。

你们奶奶对孩子的道德品质教育尤为重视，要求严格。她常在煤油灯下一面补衣服，一面对围着她的孩子们娓娓动听地讲历史名人故事和寓言故事，让孩子们懂得“孝为善之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 懂得要钟爱与保护自己，就该自爱、自重、自尊、自强；就要慎于言，敏于行；就要不鼠目寸光、不利令智昏、不慕虚荣、不图虚名，就要诚实、务实、踏实、扎实。她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把伦理道德规范和安生立命的基本道理讲给孩子们听，使孩子胸怀远大的人生目标，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善良正直、勇敢坚强及磊落大气的精神品质。

你们的奶奶教育孩子总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且以身作则、身体力行，总是润物细无声。我们十口之家的家务活不少，她让孩子从做家务开始，既学会生活自理，又学会体贴父母和互相帮助。在此过程中，奶奶安排孩子们轮流值日扫地、洗碗、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做到自己事自己做，今日事今日毕，亲自教孩子学会叠被子、洗衣服、叠衣服、剪指甲，当发现有的孩子扫地只用一只手拿扫把，或者没把桌下和墙角扫干净，就会接过扫帚一边示范一边说∶“扫地不扫边，一天扫一千。任何事要做就要做好，做不好等于没做。”每年的夏忙假或秋忙假，她都要尽可能亲自带领大一点的孩子到田里去捡麦穗或拾稻穗、拔麦秸或拔稻根、栽菜、浇水、施肥、锄草，让孩子们从小就养成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劳动习惯，尝到劳动的艰辛与收获的喜悦。奶奶下午放学回家，若看到孩子们正在练习毛笔字，就会不失时机地说：“字是人的第二张脸，要认真把字写好。”同时对写字的坐姿、握笔、落笔、行笔、收笔的方法和笔力提出一系列严格规范的具体要求，有时还握着孩子拿笔的手，一边示范一边讲，指导孩子们认真观察，掌握字形结构、偏旁部首及笔划的位置。她要求孩子们一心无二用，凝神静气地把字写端正，做到大小统一，横竖成行，并从中养成良好的定力和自控能力。有一次奶奶看到峰安大字簿上红圈很多，又打了几个“甲”等，便表扬了他，但当峰安说将来可以刻章帮父母挣钱时，奶奶说：“你虽然孝心可嘉，但志向不高，太让我失望了”。 她又说：“要知道，发乎其上只能取乎其中，发乎其中只能取乎其下，更不用说发乎其下了。” 奶奶就是这样不失时机地因势利导，循循善诱，让孩子们从小树立远大理想，长大后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你们的奶奶深知情商对孩子智力的发展、对良好精神品质的形成以及身心健康至关重要，因此，越是生活贫困和大人在政治上受歧视，她越是给你们以母爱和情感方面的补偿。她无论有多忙，无论有多辛苦，都要尽可能的和你们多接触，多说话沟通，甚至讲故事、猜迷语或做“改绷绷”等游戏，使孩子们很小就学会了用纸折衣裤、小船、飞机、飞镖、猪头、猴子，还会放风筝、踢毽子，车嗡子，夏天还跟妈妈在河边用充满气的长裤腿托着下巴学会了游泳。总之，孩子们在慈母的教诲激励与呵护下，一点也不觉得比别人家孩子缺少快乐、温暖与幸福感。峰安三年级时，你们的奶奶曾和我一道在家里的院子里，指导有他参加的学校莲箱队和秧歌队，演唱由我们配词宣传时政的小调。她还曾在寒假里与我共同导演了由峰安和庆安表演的小歌剧《兄妹开荒》、《朱大嫂送鸡蛋》等节目，春节期间在楼王三元宫广场的台上演出时，广受好评。这一切，在当时不仅使孩子们的身心素质与综合能力在愉快中得到发展，还使当时的人们改变对我家的看法与态度，产生了积极影响，理解、同情与帮助我家的人越来越多，使生活极度困苦情绪备受压抑的全家人精神为之一振，孩子们在人们的赞许与关注中，大大增强了自尊和自信。

总之，你们奶奶自与我结婚后，所经历的千磨百折之苦和惊涛骇浪之险，实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和坚持，然而，她一直以至大至刚的不屈精神迎难而上，从来不怨天尤人，从不当着孩子面流泪，而是坚强的把她那浩然磅礴的正气发挥到极致，直到坚韧而睿智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邪恶，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她为我李家的继往开来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更为后代子孙树立了光辉的典范，她的伟大精神为世人景仰，是我家之骄傲，更是我家世世代代繁荣昌盛的精神财富，将永远鼓舞激励着后辈一代又一代走向康庄坦途，都有美好的人生！

懿范百世好奶奶（一）

一九九0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