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安息在离镇子不远的“福盛园”里。“福盛园”依山而建 ,父亲的园子在山腰靠上的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渭河川道和遥远的南山。
我很不喜欢他门前那块冰冷的黑色石块。倒是两边的松树碧绿清脆,像是两个守护神。
我轻轻叫了声父亲,他却并不理会我。我静静地等待着,思绪飘的很远。。。
父亲一生暴躁。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易怒易暴,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似乎家里任何一个人一点事都会引爆他,对我们姊妹的呵斥甚至打骂随时会倾泻而至。我们全家人,我们姊妹四个,我妈,包括我爷爷奶奶,都怕父亲。那个家只有父亲不在的时候才其乐融融,而父亲踏进家门的一刻便凝固了空气,我们一个个悄悄地溜出去,躲的远远的。母亲无处可躲,便常常成为父亲发泄怒气的靶子。
最痛苦是在干活的时候。由于我家没有男孩,我们姊妹几个总是被当成男孩一样的的重劳力。割麦掰玉米捆柴禾拉车甚至吆牛耕地,我们无所不能。但是只要稍微做的不好,就会被父亲呵斥甚至打骂。记得那时候我最害怕大黄牛,每次父亲让我牵着牛帮他拉车,我总感觉后背随时会被牛蹄踩趴下,恐惧让我浑身冒汗,总是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这时在我身后的牛身后,父亲会喘着粗气吼我,而我会因为又怕牛又怕父亲而更加乱了阵脚,吓得要哭出来。而父亲,却专注于劳作,仿佛我的胆小是他不能原谅的过错。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拼死地干活,粗暴无情地让我们姊妹背拉捆耕,一个个比村里的男孩干活更多更好,只是为了证明给那些嘲笑他没有男孩而看不起他的人:我家女娃一样行!如今想来,或许正是父亲的暴怒和严厉铸就了我坚韧耐劳的品质。
还记得1987年的盛夏,当我收到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份中专录取通知书,我也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笑脸。那个夏天,父亲带着我拉着架子车去几十里外的镇上交公粮,那一路真是扬眉吐气 ,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见谁都呵呵笑。
父亲一生吝啬。
小时候我眼里的父亲简直就是吝啬鬼加守财奴,他会为了一棵树一捆柴和村里人吵架,他在铁路上捡了煤球骑车一百多里路驮回家,他永远不会给我们买新衣服,他从来不会给我们一毛钱的零花钱。他的钱只有在爷爷奶奶生病时以及我们姊妹开学交学费时才会拿出来。那时父亲在离家一百多里外的火车站做扳道员,经常上夜班,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便是他每日往返的交通工具,一骑就是几十年。从我记事起那辆自行车一直陪伴着父亲直到他退休。我曾经怨恨父亲的吝啬,觉得他自私无情。但我从未想过父亲如何省吃俭用赡养老人同时要把我们姊妹四个送进学校。后来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常常出现父亲每一个雨天或者深夜驮着煤球推着吱吱作响的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的场景,总是潸然泪下。
父亲一生孤独。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只念了很少的书;又因他脾气暴躁,不善与人交流,因此他很少有朋友。也许是早年因漆下无子遭受歧视的阴影,他一直无法与邻里和睦相处,甚至无法和母亲、和我们和谐相处,他总是以他的方式固执地坚持,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在晚年独自生活的几年里,父亲常常独来独往。而我们,也以种种忙碌为借口回避去关心他理解他,所做的就是给他足够的物质供给。然而,这些对年迈的父亲已是毫无价值的了。后来在我终于经历了磨难,理解了他的暴躁,接纳了他的吝啬,体会了他的寂寞,我常常想,强硬了一生的父亲最终却失去了尊严,当独自忍受着孤独寂寞无助的的折磨时,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而我的理解和悔恨却来的太晚。。。
严厉暴躁的父亲,无情冷漠的父亲,却用他唯一的肩膀支撑着一家八口的生活;顽固守旧的父亲,吝啬自私的父亲,却是村里唯一一个愿意从牙缝里省钱供四个女孩子读书的人。多年以后,当时代的浪潮将一直想用怒吼和暴力管束我们的父亲无情地推倒,父亲变得卑微而软弱。遗憾的是,我们只用父亲用心血支撑长硬的翅膀展示自己的优越感,谁也没有想到过那种巨大的落差带给他的痛苦和无助。
也许一个人只有经历生死才会顿悟一些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父亲不会表达也不善表达爱,所以父亲一生好强却卑微,顽固却虚弱。而我,却是不愿表达不屑表达爱。我用我曾憎恨和厌恶的方式对待着父亲,也伤害着父亲。
一阵风吹动松树轻轻摇摆,我想父亲一定感知到了我的痛悔和思念,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认认真真地对父亲说了句:爸爸,节日快乐!爸爸,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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