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仲夏

作者: 赵晓惠 | 来源:发表于2020-08-23 10:33 被阅读0次

    21克仲夏

    过了6月中旬,就是仲夏。本来就是湿气颇重的地方,空气中的湿度就更大了,即使是没有阳光的阴天,也会觉得闷热,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盛着热水的盖碗茶。这样的天,人呆在这巨大的热茶盅里,随时随地,毫无躲藏之处,这就是成都的夏天。

    老人用扇子一边拍着风,一边说:“今年可真热,不开空调怕是过不去了!”

    女孩子们涂着厚厚的防晒,已经很难看到本来面目她们早早地玩起了“下装消失,”明媚着雾霭的城市,从黎明到黄昏。无论西方主流社会怎样流行小麦色的皮肤,根深蒂固的东方观念还是以肤白为上的,虽然张岱已死去几百年,“一白遮百丑”的审美依然成立。等晚上卸了妆,伸出手臂大腿细细地检查一遍后,“又深了一个号呀!”然后是一番美白修复保养,到了明天,重新容装,下装也依旧是低密度呈现。

    经过了冬春蛰居幼子们没有那么多顾虑,他们往往早早赶完作业,匆忙地扒饭,拿上自行车、滑板、旱冰鞋在小区的小道上窜行,或者是毫无善意地逗弄不小心从树梢跌落的蝉,稍不注意,窜行的两个半大小子相撞,摔在地上,一场人仰马翻之后,发现膝盖已被碰破了油皮,渗出了汨汨的血丝,刚想咧嘴,又忍住了。怨谁呢?人就是这么奇怪,连孩子也不例外,跌倒时,有没有人看见是两回事,如若没有亲熟人看见,自己也就是咬咬牙,飞快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自己的快乐;若有亲熟人目睹,再强悍的人也有些腻歪了,更多是被看到自己窘态后的尴尬;脆弱的人此时疼痛似乎会加倍,若是再得到关切的问候:“啊!很痛吧?”“怎么那么不小心!”“可别再疯跑了!”委屈和着疼痛有时会让人掉下泪来。

    其实,有些孩子整个夏天膝盖都不会好,他们会因为快乐而忘记摔伤的痛,旧的伤刚好一点或者根本没有好就投入新一轮的游戏,又会不可避免的受伤,正所谓旧伤未愈,又添新痛。

    我曾是那个整个夏天都破着膝盖的孩子。摔倒是常态,每一次的摔破都不会主动告诉家里,而每一次的隐瞒往往也是徒劳。许多时候破皮的地方已渗出细细的血丝,被劳动布的裤子摩擦拉扯,被汗水泡着腌着,经过整整一个下午,到晚上已经肿得很厚,穿脱衣都会受影响,终于还是被家里发现了!一顿好骂,之后人竟然轻松了许多,原来人在意的并不是做没做蠢事,而是做了蠢事是否被人知道,被人知道后会不会得到谅解。

    “蠢蛋!会感染的”父亲每次帮我处理伤口,便会给塞给我一块巧克力。

    “忍着点,会有点疼”。

    “丝丝......"摇晃着腿,嘴里呼着气,以为这样似乎能减轻痛,看着红肿的膝盖在碘酒的刺激下渐渐变成黑黄色。

    “没把骨头给你摔坏算好!已经不能再破了,再破你的灵魂就要出窍了。”

    我看着红肿的膝盖,忽然想起那些个关于灵魂的传说。

    据说每个人都是有灵魂的,它就藏在身体的某一个地方,人是不能随随便便破皮的,尤其是膝盖,一旦破了皮灵魂就会从破了皮的地方溜走,从此再没有灵魂。而膝盖因为没有多少肌肉组织,又是很活动的部位,灵魂就更容易从此溜走!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凛......

    "每个人都必须有灵魂吗?”我停止晃腿,蜷起身体。

    “当然。死人才没有灵魂”父亲一面小心地涂着药清创,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促侠的意味。

    他们的灵魂到哪儿去了呢?对这个话题我有着无穷的好奇心,可我从不敢问,害怕得出什么不好的结论。

    “人死之前,灵魂会离开他们的肉体”

    “灵魂离开时,肉体会痛吗?”这一点非常重要!

    “当然,没有比那更痛的了”。

    心中不禁又有一凛。去年更早的时候,被蚊烟烫坏了脚背。那种用锯木屑和着“六六粉”艾草之类的东西做的蚊烟,约有一米长,用白纸裹着,样子有点像冬天新灌的香肠,点燃需要很久,一旦点燃不会轻易熄灭。那时没有驱蚊花露水灭蚊药片,连盘香电风扇也不多见。傍晚人们出来乘凉,这样的蚊烟会在宿舍区的空地上点燃,那是以家为单位的聚集。一家人围着一支带明火的蚊烟,远远地看过去,黑洞洞的仲夏夜有一团团更暗的生物在簇拥着点点的星火,或者游戏,或者呆坐,或者和着广播唱歌。而在黑暗的仲夏夜聆听一段火一般的故事,则是我一天中的最惬意时刻了!那晚的故事我已经忘了,但我清楚记得:一粒火不知怎的,在那个黑暗的仲夏夜就流淌了过来,一截没有成为灰烬蚊烟香落到了我裸露的脚背上面,那种灼痛 直捣灵魂......,很快起了一个硕大的水泡,虽然每天换药抽积液,好得却非常慢,后来创口被感染,还住了医院,最終留下了一个硬币大的疤在脚背上发亮。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圆而亮的旧伤疤,我还记得那痛!暗想,还好,我的灵魂还在!后来偶尔想起,我有时会觉得,也或是那粒火在那个仲夏夜,在那个黑的世界流淌时,我已活了第二回?灵魂离开身体时的痛一定是痛过所有的!之前我并不知道。

    父亲拍拍我的头,戏谑道“好了。不要紧,死不了!”

    我立刻轻松许多。想起逝去的亲人,他们都没有了灵魂吗?有时他们会到我梦里来,但他们一点不像没有灵魂的样子,他们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他们的样子也不痛苦“灵魂有多重呢?”

    “21克”父亲非常肯定地说。

    “21克是多重呢?”

    父亲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你手里的巧克力的重量。”

    心中大惊!低头看手里的巧克力,灵魂可真轻!难怪会很轻易跑掉!我有点惋惜,原以为灵魂一定是即使没有惊心动魄的出场,也该有气势恢宏的存在,或者至少它会毫不慌张地待在幽寂的身体里,像一颗火中栗永远地滚烫着,让人无法轻易取出,可现在就连我也可以把它轻易地吃掉。

    我悄然叹息着灵魂,21克的巧克力在我的掌心,在那个仲夏夜晚,悄悄地融掉了......那是在1973年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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