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铁通道,回到地面。晚风让人眼目清醒。
是有很久没有来过了。这里像那些无眠的夜晚一样,长满了杂草。
最近时常失眠,失眠会对大脑造成损伤,但这并非了不得的事情,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说我们每天都在死掉一点点,所以这种损伤就像罹患绝症时患的小感冒,或者宇宙毁灭时下的毛毛雨一样。总之,无关痛痒。
但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小团圆》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夜一落幕,就纷纷跳上舞台来,如同粘稠的液体渗出,身心浸透显示出重量。
二十余载,也只是二十多段循环,往复的光阴彼此侵蚀抵消后的微薄累计而已,所幸终于叠加出可以记录回忆的厚度。回顾往日,尽管远非完美,但它作为我青春年华的收藏,依然是一笔诚恳的纪念。
远方的幻觉可惜,这纪念无从分享,但回忆拥有万能的柔化的力量,无论相距多少年,都似近在身边:
大学毕业的夏日,散伙酒喝了将近三十天。这三十天当中的某天,迷迷糊糊的酒后,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真够糟糕的生活!
就像是一阵冷风,吹散了我的醉意。读了十几年书,背了一栋楼高的学习资料,你准备继续读研,背更多的资料,就是为了顺利找个高薪的工作。然而可笑的是,你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就连喝醉了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或许这些问题很早就曾在你脑海里闪过,却因为太过于复杂而被大脑自动过滤掉,然而,你终究得面对它们。
其实真的不夸张,这些年,淹没在一片充满了价值判断的现实深渊里,太多太多的声音在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人们的价值观整齐划一:考好的学校,找好的工作,找好的对象,买好的房子,坐好的车……而这个“好”的标准,从来不是来自自己。所以每个人都在比,比谁考得好,比谁挣得多,比谁住得宽。
真的难以想象,一个如此庞大的社会竟然拥有如此统一整齐的价值观,这种与大部队一起一二一走正步一般迈向死亡的人生前景,实在让我觉得太过荒谬了。于是,我决定让自己停下来看看,从周边的世界里寻找答案。
回到这个夏天,武汉酷暑,已经连续很多天四十度。那种昏沉沉的,不透气的闷热,感觉像是整个城市被捂在一床羊绒毯子里,让这些年很少回来的我不习惯极了。于是在停留数日后,我轻简行装,按下了旅程的出发按钮。
远方的幻觉当高铁缓缓驶离青山,立在站台上的铭牌向远处飞去,我开始了这趟没有规划行程的长途旅行。
或许是太久远离故乡的缘故,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固执的将形式拘泥在一个人的状态里,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独自成行。喜欢在旅途中短暂的交谈,列车上面对面的位置,围绕两杯啤酒展开的对话,于是抵达终点,或是干杯完毕,回到以说着“再见”为结局。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休息。并非是想把自己塑造成某种形象,灌输以某种气质,戴上某种文艺的勋章。这么多年,已养成习惯,进而喜欢,最后变成条例一般遵守。在养成一个人的状态中,犹如诞生新的自己。就像一个人的生活态度,这并不是简单的悲观或乐观,颓废或积极的问题,它只是一种过程。每次出来,颠三倒四地在各个城市穿行,住青年旅社,在不同地方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有趣的事物,各处好风景。
远方的幻觉旅行是视觉的盛宴,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坐在昆明的某个街心广场,看着人来人往,孤独像落日一样壮丽。各色的陌生人——流浪汉,上班族,旅行者……形形色色的生活,趋同而又甚异。那种感觉就像,你作为一个观众,知道电影就快要落幕,但却还舍不得这个故事,没有准备好结局。
抵达六盘水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八月,这里却依然凉爽舒适、滋润清新。这些年,但凡出行,我几乎都会安排一段时间回到这里。之所以选择这座在地图上并不起眼的山城,并非因这里风景壮阔,美食众多,也并非因这里气候宜人,常年无夏。如同更为熟悉的它旧时的名字—夜郎古国,层峦叠嶂的乌蒙山脉,连绵不绝的铁轨线……这座城市曾陪伴我度过人生旅程中极为特别却又充实的六年时光。那段适应高原环境的日子里,学会了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重新适应了不同的饮食习惯,融入了全新的生活方式。而那些星光旷野,与朋友围炉夜话的日子,如今已变成弥足珍贵的回忆。
远方的幻觉但人就是这样,当你拥有某些东西的时候,你总觉得当下所有都是理所当然,并抱怨环境的种种不是。直到失去之后,才会发觉它的可贵,却为时已晚。如同书本里用墨水记录的信息,它将之前吸收的墨汁缓慢释放,当最后从纸内映出的光束由强至弱,直至稀薄,追随而至的是完整的空白。先前用墨水书写的标识全都消失,那么这时,对于常常说的一句话的意思,应该能明白了。“再也回不去了”。
云贵高原地势起伏,山川峡谷,沟壑纵横,常年雨水充沛。对航线和公路交通影响颇大,倒是铁路极为发达。在这片土地生活近十年,常穿行于西南三省之间,因此也得以坐遍形色各样的列车。
沿路都是好风景。时常激动地唤醒内心各种情绪,但又随即把它们再次抚平。
远方的幻觉从六盘水开往贵阳的列车线路,有数十座车站,大部分保持相似的样子——小小一方水泥平台,上面竖着年代久远的栏杆,多为石制的,也有木头。有块牌子矗立在站台上,大字写着站名。能够稍作变化的只有候车室。里面贴着时刻表、安全告示和禁烟之类的其它告示。
虽然终点起点都位于比较热闹的市镇,但跨越它们的线路却大部分在群山之中。山与河,树林,罕有人迹。浓密的树叶将光照遮挡,于是列车常常行驶在影子中间。
一路经过的许多车站都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下车,似乎存在的目的只是迎接列车驶过而已,乘客之类不在关键。
很多没有存在意义的车站,孤单地在山间,一座陈旧的候车室。开着一面口,或是开着几面口,支撑的只有柱子。方圆几公里内无人居住。
在经过贵阳站后,车上的乘客已经非常稀少,好像我独占一整节的样子。穿越一段长长的隧道。没多久,列车离开隧道回到了光。循环,往复。
执著地与大部队走正步般的人生保持距离。如同绕着圈的火车,无法靠近中央山脉的绿树,却又永远以它为圆心。
远方的幻觉一路走过来,最喜欢的还是成都。每次路过乡下的大片农田,田野被整理得柔软而整齐,跟蛋糕切好铺在地上一样。天空清洁如洗,云像从油画里跑出来一样挂在头顶,低得快要掉下来。这里多半只在夜晚下雨,没有那么多赤裸的晴朗,仿佛就是不想叫你参透人生,然后在你开始要抱怨的时候,突然来一个清透的晴天,叫人高兴的手舞足蹈。
抵达的第二天,便去了当年居住过的小镇,约了还在成都的好友出来吃宵夜,喝了挺多酒。小贩们全部将摊子摆在大马路上,烤鱼,烤串,凉面,炭火熏烟的味道熟悉极了,辣得流泪。唯有这样的时刻,才叫人留恋。
离开成都之前,我去了川大,顺着科华北路一路走过去,坐在体育馆南面的草坪边上,在洒满夕阳的黄昏里,看年轻人们热火朝天的踢足球——都是朋友们组的队,煞有介事,装备齐全,带了折叠椅,运动饮料,穿了统一的队服,玩得非常认真。在国内,很少见到成年人对于玩耍和消遣这么认真。他们很少认真对待玩耍,而是把生命用在了认真学习、认真工作、认真挣钱、认真奋斗……上面。这当然是对的——反正生命不是浪费在玩耍上面,就是浪费在奋斗上面——然而,奋斗的初衷,往往是为了最后能玩耍,不是么?
扯远了。我只是想说,出来走走,看看有多少人在用多少生活方式,虽然大同小异人人都需要超市,车站,也需要书店,花园。但是什么样的超市,什么样的车站,什么样的书店,什么样的花园,甚至是有没有超市车站书店花园,决定了你与我的不同。
因为这种不同,所以一切比较都是无意义的。
数年过去,我站在熙攘的人流中。
朝着一簇时明时暗的光,驱赶着脚步。
远方的幻觉某日整理照片,发觉自己大多数画面上都没有笑容。而使用没有笑容的说法时,听到这个词语的人,会冒出“在生气”或者“心情糟糕”的想法。但大部分没有微笑的照片,却不是生气,也没有糟糕的心情,只是没有笑。平日生活中我一向话不多,善听他人言。但我是内心自恃甚高的人,沉默只因为我习惯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又懒于辩解。尽管多数倾听都让我觉得其实并不值得。
许多初次接触我的朋友,对我说话都小心翼翼,说实话,这叫我情何以堪。因长久的自处和过滤中,逐渐形成一种淡然。而沉默渐渐成为我的立场,并非冷漠,只是不喜欢热闹罢了。与我交情深的朋友,多会了解我的随和。
远方的幻觉“你独自出行,不会孤单吗?”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人生而孤独,为什么这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懂?后来我明白,我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对孤独视而不见,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所以无法察觉,就好像在科学家觉察空气的存在、并分离出氧气之前,普罗大众并不知道身边这时刻包围我们的虚空其实并非虚无。你怎么描述空气呢?就像南海的热带鱼无意向我解释海水,我也没有办法向它解释人的孤独。
常被朋友问道:“准备一直这样过下去?怎么找女朋友呢?”早就熟悉了这样的话题,周围的好友纷纷结婚,为人父母,因此大家好像都将我当成了异类。而父母虽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话题,却也时常旁敲侧击的提醒我。每到这时,我多半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人际关系在这个时代,多以利益趋向和目标推动,而非彼此的天性作为乐趣的源泉所在。这是我一旦想起便觉乏味无比之处,得到相见有默契的人并不容易。我倾向分享、交流、沟通,但无心且笨拙于交际。也从不尝试去违背或勉强自己。若时机成熟,再远的人都会遇见。该在一起总是会在一起。因此攀援并不足取。
理性是枷锁,感性未免不是毒药。有时我也隐隐担心会失去对身边人与事物的热情。但又觉得真正的热情,应该留给值得的任务。
在山野中度过童年的人,与城中人比较,性格里会有不同形成。外表倔强,内心赤诚,宁折不弯,是不讨巧的脾气。所幸遇见良善的人多。偶尔回想前路,二十年的旅途生涯,兜兜转转,高低起伏,体会到人生的各种轻易艰难,叛逆刚硬虽被折断多次,但也因此而走到更远的路。
最后的确慢慢都觉得不再重要。不需要为生存压力应酬人,不需要为孤独寂寞应酬人,不需要为内心恐慌应酬人。仅仅只愿心生欣喜而与他人靠近。远方的幻觉
这几年的时间,我工作在深圳,闲暇之余多居于海口。深圳的夏天炎热潮湿,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渐渐习惯了这个南方城市。有时候想,也许我会一直住在这里。我将自己投射在朝九晚五的工作里,完整地沉浸在生活的真相之中,每个忙碌匆促的白天,每个疲倦多梦的夜晚,象钉子一样,将生活的骨架不断固定。我时常会想,是否人生就应该如这般变得越来越象一条笔直的巷弄,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
生活常常令我烦躁,那些川流不息的环路,汽车穿梭震动的声浪,空气里遍布灰尘。冷漠而空洞的人,疲倦而茫然的脸。唯独行走的世界是令我平静的。数月之前,我搭乘返岛的航班,在家停留数日,便乘环岛高铁南下,去往位于南海边上的天涯镇。
远方的幻觉天亮后坐船出海,遇到撒网的渔船,发现打鱼和职场真像,都是关于等待与寻找的营生。技艺与天赋根本不能保证你能获得足够果腹的渔获。过路人看着你悠闲的背影,羡慕你工作时都可以看风景,只有你自己知道这等待需要多少毅力去维系。
傍晚去小镇的西段看日落,租来的电单车飞驰着经过红龙街,再绕过国境线上最南端的独立书院,你刚刚嗅到空气里花的香气,花束就已擦着你的鼻尖掠过。树林后是农居的灯光,在濡湿的暮色中氲开。我觉得能在这里生活很不错,虽然对别人的生活一无所知,但不用假装也无须深究。因为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它允许我错误的理解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我们都是无须承担的过客,是心情轻松的旁观者,是满心期待的异乡人。
我们心安理得,满怀虚无缥缈的快乐与愁绪。
远方的幻觉离开的前一天,搭乘了最早的一艘船出海,去往亚龙湾之外的西岛。在海风微拂的清晨于林间散步,空气清透如泉,海水清澈透底,我沿着海岸一路穿行,丝毫不觉步履沉重。果真是心有山海,身轻如燕。
热带从来都是由颜色定义的,而非味道。红的花,绿的树,蓝的海,云有许多种白,目及之处用光了所有关于灿烂的词语。在这里,所有的颜色都以它们最纯粹明艳的方式呈现在你眼前。这是对“秀色可餐”另一种诠释。直到登上牛王岭,站在山顶,看着陡峭的崖边,浪潮翻涌,响彻天际。无限宽广的海洋上,弥漫着绵延不绝的云层,在阳光的照射下,突然显得不真实一般。而回顾这些年的缓慢时光,我确信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仿佛在茫茫大海上借舟漂荡了数年,浓浓大雾终于散去,拨云见日,岛屿的岸就在目及之处。
远方的幻觉但不论如何选择答案,我们最终都要回到生活中来。不论你是在巴黎,在西藏,在成都,还是在大理,你都需要一个房间,一张床,需要衣食住行。要承认,我们都没办法彻底遁世,周游世界,劈柴喂马。
我能明白,人人都爱美好而精致的东西。虚构于银幕或纸面的生活,往往优裕、奢华。面孔美丽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女,白天坐在咖啡店聊天,晚上在夜店狂欢,没完没了的朋友聚会和旅行;早晨起床的时候也是一脸精致妆容,发型一丝不乱,也不用急着洗漱,而是深情款款和恋人展开措辞考究的对话。
当然,这情有可原。除却大众审美不谈,可能是现实生活已然如此刻薄,使我们十足疲惫;难得休息一刻,因此宁愿看一些美丽而轻松的虚构。
但你懂的,虚构是虚构,生活是生活。
职场就是道场,直接,残酷,步步谨慎。旅游中升华自我,只是自欺欺人的舒适。
从没有什么锦鲤,也没有那么多鸡汤。
时间和付出会给你相应的答案。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的局限,是不易的。但要相信你所做的,总有意义。
因为人生本就是一条路,目的地也早已设好,所以弯路也好,大道也好,都是值得一走的。
那些来时走过的路,疲倦与枯燥,无意义和冲动,还有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伤感,都将在沿途中,逐站逐站与它们告别。
山川湖海,繁星漫天。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远方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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