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人睡着时做的梦,都是自己曾经丢失的记忆。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到婆婆,梦里的世界是那么真实。真实到我真的以为婆婆还没有离开我们,我和众位师兄弟还一起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武家沟,夏日里,长长的葡萄走廊,蔚蓝的天空,美丽的桑干河。后来,那个人走了,婆婆郁郁寡欢。再后来,师傅把我们接走了。关于儿时的记忆,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
也有人说,如果一件事你想不清楚,还要一直去想,那么你就会头痛。
我经常头痛。
我有一把剑,但我却不喜欢拔剑。师傅从小对我说,剑是不祥之物。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定要慎重拔剑。
再后来,师傅说,伤人必伤己。终我一生,只见过师傅拔剑一次。
我从小体弱多病,记不清什么年纪,师傅为我炼制一枚健体的丹药,是百年人参和一枚妖熊的内丹融合而成,在炼丹炉内整整炼制了一夜,清晨时分,马上大功告成,师傅用道术操控轻轻打开丹炉,却没想到那妖熊修为甚高,一夜竟未被炼化,师傅打开丹炉的一刹,妖熊内丹竟径直飞向我,决意与站在丹炉一旁的我一起自爆而亡。速度之快,我毫无闪躲之力。站在丹炉另一侧的师傅,结印直直指向妖熊内丹。一股冲天寒意席卷而来,寒意之中,一柄黑色无形巨剑斩向妖熊内丹,速度之快,竟然后发先至。妖熊内丹在我身前数尺被无形巨剑斩碎爆裂,一小片内丹的碎片嵌在我的眼角,与眼眸差之毫厘。
那一天晚上,师傅跪在后院的祠堂里久久没有出来,不知是为了拔剑,还是为我的眼睛。
这许多年来,我也依稀记得,自己拔过一次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在哪里,又是为谁拔剑。
有人说过,人最大的痛苦,是记性太好。其实,我反而觉得,如果一个人会经常忘记事情,但他又很想记起来,这才是最痛苦的。
我看着怀里的红衣女孩,她忽然伸出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两腿夹在我的腰间,稚嫩的面孔贴在我的脖子上。那一刻,这若许年来的疲倦,似乎荡然无存。虽说是红衣女孩搂住了我的脖子,但那一刻,我却似乎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红衣女孩揪着我的鬓角的一根白发,问道:“阿爸,你怎么都有了白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但我却感觉到,有一个女儿,是快乐的。
我还没有回答,红衣女孩,接着说道:“阿爸,我们快回家去吧,阿妈还等我们吃饭呢。”
我不记得我有一个妻子,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好在趴在湖边懒洋洋的大黄狗开始撒欢的奔跑起来,我想那应该是回家的方向。
大黄狗翻过一个山坡,我在一条小河边,发现数间简陋却精致的木屋。木屋周围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高矮错落有致,门前稀稀疏疏的有几棵香樟树,低压的树枝上挂着些刚刚在河里淘洗干净的衣服。衣服有男有女,布料粗松平常,裁剪的却极为精细,细细看去,那几件男衣,竟似乎吻合我的身形。
红衣女孩紧紧搂住我的脖子,生怕我走路颠簸把她掉下去。我心里却想,我就是胳膊再酸痛,也舍不得放下你一刻。柴扉敞开,屋子正中的木桌上摆着四色小菜,都是些绿色新鲜的时蔬,热气萦绕着上升,显然刚出锅不久,一旁摆放着三副碗筷,但却空无一人。
我轻轻把红衣女孩放在一张木凳上,大黄狗懒洋洋的趴在门口,望着西山的落日,又似乎在望着香樟树上挂着的几块熏肉。那一刻,似乎是久隔了几世的安宁,重回我的内心。江湖的险恶,剑锋的孤冷,落拓的独行,年华的霜染,都终于远离我,让我做回了我自己。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也许更多的是害怕,害怕有人来打破我奢望而来,难得的安宁。
“落羽,饭菜都凉了,为何还要等我。”一个银铃般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似乎远隔了九重天,又似乎就在耳边。那声音,熟悉无比,但我却根本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我的内心开始颤栗, 我忍不住要回头,但是却无比恐慌,恐慌这忽然得来的片刻安宁亦或是幸福,在我回头的瞬间烟消云散。
我轻轻回头,只看见那女子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低沉的说道:“既然走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令我毛骨悚然。
我心头一震,急忙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粗布青衣,扛着一柄锄头,裤脚挽到膝盖处,小腿以下尽是半干的泥浆,显然是刚从稻田里劳作归来。
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只见那人长发随意的挽了个髻,满面舒容,却没有一丝白发。而我自己,早已白发根根,满面风霜之色。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右手紧紧扣住腰间柳剑剑柄,尽量让自己平静的问道:“你是谁?”但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人轻描淡写的把锄头放在墙角的一旁,只是淡淡说道:“柳剑配小刀,都是这世间绝顶的无情之物,不是很好吗?都过去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这个世界忽然开始崩塌,我隐隐看见天际一柄黑色的无形巨剑斩裂了天幕,我知道,那是六片龟甲片聚合在了一起。这个世界顶端的太阳,也就是那块琉璃的凤凰神石,开始碎裂,极北之地外面的风雪开始细碎的飘落进来,我面前十年前的自己,亦或是另一个自己开始变得模糊,我终于知道,这是一个脆弱的世界。但至少这里面的面孔是真实的,我猛的回头,去看那女子,只见那女子一袭白衣,长发飘飘,面容似乎微笑,似乎凄楚,却怎么都看不清眉目。
这个琉璃世界仿佛在剥落,仿佛时光的印记,斑驳而又无序。整个世界在摧毁,山峰、湖泊、红衣女孩、白衣女子、大黄狗、十年前的我自己。越来越稀疏,越淡薄。
我忽然很难过,只见屋内两侧的厅柱上,摹写着一句周天人曾经留下的诗,依稀还有几分模样: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终于,一切都消弭在极北之地的风雪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仿佛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一般。
雪粒被风席卷着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疼,我觉得自己面无表情。七片龟甲片又幻化成一艘小船,载着我向更北的玄武观飞去。
据说,那里有师傅给我安排好的婚事,我要去完成她。
注:《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出自黄庭坚《寄黄几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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