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n-
昌彦制定了一个出格而又惊人的计划。他将伤害废弃建筑物底层的一整排玻璃,用棒球社团的金属球棍一一打破,接着他会尝试用无线电收发器在空中捕捉别人的电波,然后寄出无所谓的信息。为了使这个波澜不惊的时空和社会,像叠起来的秋刀鱼三明治一样压缩的这里,昌彦一定要打破,一定要飞走。
他发出的电波就像一条电鳗一样捕捉其它物品,在便利店,超市,学校,垃圾场不停地穿梭。它滋滋作响,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甩动它的尾巴和猎食。昌彦在顶楼上观看东京的远景,他看不到人群。然而在交通灯和斑马线的夹缝里,他们就像赤潮海藻一样浓密而且匆忙。北方人,女人,儿童,外国人。他们戴着围巾,披着斗篷,通通对城市的人群数量进行保证和发誓。
这是一个巨大的扭蛋机。昌彦无可奈何。他就在其中,他是糖霜罐子里的一颗植物籽,他不得不被清洗和颠簸。清洗必定是他超过二十岁之后的议员投票权,在一个小小的洞口,接到表格再提交回去,写下他不认识又经常出现在下午饱满粉色阳光的,小房间里电视机上中央新闻频道的人的名字。
递给他表格的女人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她的中指上指甲油已经剥落了一些。昌彦拿着牛奶罐,他进行猜测和假想之后,在离开这个磁铁一般的窗口前推翻了自己的全部理论。他踩着木地板,和瓶壁中的蛋白质对视。
他是个正经青年,居住证上写明了他的身份:舟木昌彦,出生于 1952年,20岁,户口在北海道青森市下马町。他的照片上眼睛神经质地瞪大,嘴唇紧紧地锁住,关闭变硬的海浪,他那天穿了墨绿色的条纹衬衫,他可以考取右驾驾驶证了。他的脸上有痣,今年他175公分。在母亲的督促下做了身体检查,医生手上像发干的东非草原。医院是结冰的洞穴,他遇到护士搬运巨型机器。它沉默寡言,头颅巨大,在灯光里,一排又一排的冷峻岩石里迅速穿梭。
警视厅的人是不会注意这小小的举动的,夏季的职责就是将头颅清洗发干,在大学的课程里昌彦对于世界的底层缺乏了一定的想象力。伍代明子换了一份工作,她去了乐队做键盘手,这个乐队曾经在庆应演出,只唱歌词经过修饰的歌曲,像那样在玻璃房的野外演出时,他们就开始用片假名的拟音高声嚎叫。
昌彦在台下,他插着兜站着。明子的生活本来富裕并不用出门打工。她穿着鲜红的短裙,像把赤军旗帜剪下来穿上一样。她剪了短发,烫得糟糕,像标识一件衣服、一个物品一般,她在右手手臂上纹了黑色的“明子”两个字。她把自己当成容易丢失的物品,标明自己在这个蓝色的球体里的具体位置,防止人潮的热浪卷走她自己。她在眼睛旁涂上金粉,昌彦可以看到,有不少疯狂的朋克青年,一边高喊着伍代明子一边把唇环揪下来扔到台上。
这个地方混乱不堪,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和条例规定,甚至保安都不知所踪。墙上涂抹着后现代主义的涂鸦,一个舔着铁链的女人。到处弥漫着大麻燃烧之后的味道,穿着学生服的白瘦的青年聚在楼梯下吸大麻。一切的一切被一根棍子搅动了起来,慢慢发出了潮湿的味道。这里就像刚刚被轰炸完毕的东京,他们把自己的脸当做艺术品,有的人脖颈上都是彩色纹身。但是伍代明子却那么的整洁干净,除了她像剜去什么似的裙子,她像是平直的透明玻璃桥。这里像是一切的甜品,人类的精神,恋爱爆炸之后的场地一样。混乱又甜美,堵塞呼吸道。空气像胶水。而不少女性还在尖叫呐喊。昌彦左肩上被印了菠萝朗姆酒、硬币、果汁、口红、蓝色的镭射光线。
昌彦觉得前路困顿。
-creative-
昌彦家里的唱片机坏了。
他有不符合同龄人的习惯。他买歌舞伎的唱片插在唱片机里,这只像一片松树的唱片机。这是伍代明子陪他在银座购物区的二手店里买的。老板右齿是金牙,穿着蔓越莓色的格子呢绒衬衫,抽古巴雪茄,烟嘴是不合时宜的蓝绿色。老板头发茂盛,像是性别不明的结合体,极其瘦。他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盒子,上面还有马克笔写的英文。他将这东西放在玻璃桌上,一家夹缝里的二手用品店。身体随着丝线乱扭。
墙上贴的照片像一条东征路线。
“这是十几年以前美国佬的唱片机,型号你完全可以放心,什么唱片都可以播。唱片机在我这儿放了很久了,我知道你一定买的下它的。虽然你今天进店里只是看看,对吧?这是女朋友?”
“不,不是昌彦的女朋友,我是他的姐姐,亲姐姐。这只唱片机一定有浪漫的故事吧,求您别糊弄我们。我们现在还要敲着碗数麦子呢。”
“哈哈哈,一个女人拿来卖的,说要拿钱生孩子,连盒子一并给我了。它肚子里揣着的是混血儿呢,你们猜胚胎颜色是不是金黄色呢?美国大兵留下来的孩子,他们都坐着草飞毯飞走了。”
明子那张郁郁寡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好像听到了恶作剧一样。听到了哪里的小孩子把狗踹入水池的笑话一样。她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短发还是弯弯曲曲的。她掏出她的爱马仕钱包,把一叠日元放到了柜台上。后来她马上把这只唱片机送给了昌彦。这家店外面就像蒙着黄牛皮一样不透光,地板是一朵一朵的肮脏的梅花。有一只杂毛秋田犬在角落里休息,它伸着同样脏兮兮甚至缺一个口的舌头。这家店琳琅满目,风吹时即将发出防空警报。老板已经坐下继续看新闻了,哪里,哪里,哪里建成了天线塔。哪里。哪里。哪里的瀑布下露出了白骨。又是哪里在维修地下排水管道?老板发出了嘲弄的笑容,所有人都看不起那个混血孩子。
明子在一片眩晕中把唱片机送给了昌彦,她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这是一件交媾副产品。”她说,“你拿着去用吧,按理说古董应该收藏起来,这不是过时品,雕工很好,雕了宙斯追女孩的故事,那女孩被迫变成了一棵树。”
“不试试吗?”
“不了,就当做古董收藏也是可以的。不试了,日后再有什么让这孩子跟您来商量吧。”
“找我很容易!电话纸,只要去转两圈就可以了!欢迎下次光临!”
老板戴着眼镜,戴着这里的昏黄色光芒,他在昌彦的眼睛里,拿着一本夸张的诗集,正在世界的,圆形的纵横交错围栏的舞台上朗诵和歌唱。这就是昌彦得到这唱片机的契机。现在这唱片机走向了它宿命的损坏,如果按正常规则来说,这唱片机的生命早就在二战结束时结束了。昌彦经常用它听歌舞伎座的录音和战前歌曲,正在售卖的摇滚乐队的唱片是由明子送来的。摇滚乐队正在风头上,他们说。他们把嘴变成一条细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和昏昏欲睡的架子鼓伴奏为伍。
“我很喜欢这个外国乐队气息奄奄的唱法呢!这是乐队的贝斯手专程从德国捎回来的,不晓得他们现在对元首是什么看法,真是太可惜了,昌彦你的唱片机坏了。不过这个唱片机确实该寿终正寝啦。”
“明子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参加乐队呢?按照你父亲给你的指示难道不是做大学老师更好吗。”
“人人都不想变老,可是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究竟有什么办法让我青春永驻呢?让我的脸不被烟雾和酒所摧毁,于是我去做了一个键盘手。你知道吗,其实人越年轻就越不怕死亡和燃烧,燃烧让年轻人们进化。倒是昌彦你,认识这么多疯狂的人却丝毫没有染病。这个时代就很疯狂,你不觉得日本吃掉了1969年,就完全脱胎换骨了吗?”
“我倒是这么觉得,为那些十几岁是七十年代的少年们感到惋惜那,在这种需要用力摧毁的时代却被束缚了。唱片机我要返还给你吗?”
“你没有悟性,昌彦,这唱片机我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永永远远看着这个副产品,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如果必须需要新的唱片机,我再给你买一个好了。就用最新的大红色外壳吧,亮堂又好看,金光闪闪的。”
这唱片机并没有完全损坏,这里的感情,一切的一切也全都没有损坏。在昌彦租住的小区公寓楼里,在他充满融化肥皂泡的粉色房间里,他没有打开窗帘,闷热的空气就像赤道的雨林中密闭的寺庙一样。昌彦自身携带的魔力,明子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秋刀鱼罐头没有放入冰箱里,这种油腻的蒜味让明子清醒。他用的熏香上有银色的印度钱币,他直接摆在窗台上,用火柴点燃。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起来,唯独没有情欲的味道。舟木昌彦不谈恋爱。他也不需要性生活。重复一遍,昌彦的唱片机并没有坏。这个产于1942年的坏东西时隔三十年还像蛇吃猎物那样吞吞吐吐难以下咽一般地唱歌。
昌彦拉开了窗帘,并且打开窗户通风。明子看到,在窗户之外小区供儿童玩耍的儿童乐园里,滑梯,秋千摆放整齐。不少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在玩耍。明子感到了世界就像蝉蜕壳那样在剥裂,他们玩的非常开心,笑的时候完全暴露出了活泼跳动的颈部动脉。明子凝视了很久,她像在凝视屠宰场那样凝视这里。鲜活的,跳动的。明子每天住在郊区的大宅里,参加乐队之后搬了出来,和乡下来的女人们混居。不知道昌彦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她感到惊讶。昌彦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大瓶牛奶,没有包装,让明子感到安全。她喜欢别人不明示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却知道自己是谁。即使是毒药也会喝下去,因为没有包装。
昌彦把明子带来的那盘唱片放进了唱片机里。这个唱片机显出了奇妙的混合效果,在挂着水果画的墙壁下的沙发上,明子把上衣撩起来检查自己肚脐上的饰品。是金色的。与夕阳的反光造成了车祸。她的脸上显出了无所事事的表情,昌彦放好唱片之后就开始刮胡子了。他刚刚成年。他最近新烫了头发,发型竟然越来越夸张,这长发才让他觉得身体安全。他二十岁。
唱片机还是那样。他说过,就像吞下什么难以吞咽的东西一样。它的臂针出了一点问题,吱吱作响,闷声作响。像是在什么极其混乱的地方。明子却突然说,这不是唱片机的问题,这是乐队的问题。到了最后他们分不清楚原曲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架子鼓损坏了,嗓音也被大麻叶熏坏了,脑子甚至也被工业社会的电波毒害了。所以创造了这样的音乐,这样就像漏风的笼子一样的音乐。这是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这是幼儿们的生活,这是所有人的大动脉,这是一个像被剁碎的故事。他总是觉得这就是摇滚的精髓。直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喝完了牛奶,唱片还在播。它从茂密的森林里来到日本,它旅途辗转困顿。它还在唱,没完没了的,和一只三十年前的,为了让一个混血儿安全出生的唱片机一起。他们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昌彦对明子毫无欲望,她躺在昌彦的大腿上。明子说她很累了,需要休息。
最后,伍代明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watch-
昌彦绝口不提有关于性的事。
他觉得性肮脏,恶心,当然他安于做一个二十一岁的处男。处男生活起来非常方便,他拥有驾驶证,喝不完的牛奶,可以自由出入酒吧的凭证。他没有性的干扰,没有任何需求,他是一片干涸冷漠的土地。明子说正因如此他才透明,他是一块冰,外面用青色的麦子编了头发。昌彦甚至生长很少的毛发,他是在未来世界进化的人类。明子把未来画报掀开给他看,那里的人类是青白色的,长着鸭子蹼一样的手,用一根管子进食。
明子总是带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品,他在修车店接受了明子给他的美国薄荷香烟。昌彦说他的白色雅马哈也坏了,一部分地方需要重新喷漆。明子带他去了隔着三条街的修车店,机油的味道充满了房间,美国电影明星的海报张贴在墙上。在绘制海报的时候,他们似乎总喜欢用和新浮世绘如出一辙的颜料,填充满眼球,显示出一定的廉价感。爆炸的让人想到转瞬即逝的欲望的饱和度,一种在儿童绘画基础上无懈可击的功底,这不就是欲望的模样吗?昌彦一边抽烟一边观察。他猛烈地嗅着机油的味道,扳手在敲击他的车底座。
“麻烦先生您啦,这车嘛上一次差点挂住井盖……感觉似乎总有点动力不足似的。”
“车和人一样嘛,你很久没有骑你的摩托车了吧。”
“是呀,上学和打工的地方又不远。这下是想换点工作干干喽。”
“女朋友很漂亮嘛。”
“是哟,东京本地人,我可是青森人。”
街道上响起了枪声。明子在一旁吃着花生酱三明治,她的短发沾到了花生酱,但是她咀嚼的动作马上停了下来。店内只有电视机还在播放天气预报。明子慢慢瞪大了眼睛,她和昌彦都听到了这声枪声。就像是在容器里的爆米花炸开一样的,尖锐直接的枪声。昌彦握紧了自己的车把手。明子把三明治吞了下去。她还是穿着一件红色的圆领衬衫,她对昌彦刚刚的撒谎和表演感到毫不在意。有什么东西被这声响声吃掉了,或者这响声穿透了什么。
“枪声,明子。”
“是啊,枪声。是枪声。”
“有人在别的地方打劫吗。”
“不,昌彦,我听到了警笛声。”
后来他们都听到了另一声玻璃门外的巨响,连修车的男人也从雅马哈前面站了起来,他们三个人都凝视着玻璃门外。玻璃门上贴着店名贴纸,门外是空旷的街道。餐馆的布帘也失去知觉似的荡动着。一个黄色垃圾桶,一只麻雀,服装店,餐馆,裁缝店,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像六角蜂巢。警笛声越来越近了,警视厅的车近在咫尺。他们的脚步声也响起来了,像下暴雨那样的脚步声。通讯器在腰间哗哗作响,枪声又响了起来。他们的皮鞋干净铮亮,像蝗虫一样紧密地组织成了队伍。
“抓住那个赤色分子!”
一个穿着蓝色条纹外套的男人重重地摔在了修车店的门前。他长了一副油腻的农民面孔,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他穿着木屐,只剩下了一只。紧紧捂着的胸口上有三个红色的,黑洞洞的枪口。血就像河流一样潺潺不绝,他的脸上青筋暴突,马上就要死去了。他忽然直勾勾地盯着昌彦,那男人留着长胡须,起码有四十多岁了,过度堆积的脂肪让他看起来像蓝色的气球。他用力地呼吸着,颈部大动脉也用力喷射着血液,它们像是在竞争赛跑一般。警视厅的人来了。警视厅的人把白布盖到了他身上。那男人还在蹬着腿,他像一只在旱地的青蛙一样,张大了的嘴巴想申诉什么,他只申诉了一滩又一滩的血。
有一个和昌彦年纪相仿的警察推开了玻璃门,他的手上戴着白色手套,有混血儿那样的阴冷神情。昌彦眼前骤然闪过那个唱片机,被胶着的时间失手毁坏的唱片机。
“请出示证件。”
他们击毙了一个精神失常的男人,把他和他的思维永远地从世界上抹去了。
“请配合调查,这个男人精神失常并且信仰危险,抢劫了便利店之后杀死了在刮彩票的店员。警视厅狙击手一路追踪才将其击毙。小姐请您不要害怕——请配合我们完成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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