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楼下的卿姐
卿姐,这街上男女老少都这样称呼她。高高的个子,嘴唇边上长着一颗美人痣,已经六十有余的年紀了,但骨子里仍有前朝贵妇的风韵,那彬彬有礼的谈吐,不急不躁的声色,用词遣字似乎都细心斟酌过。
蓮花手輕輕的夾着支香煙,吸吐有度,在煙霧繚繞間,一種老練而雅緻的韵味隱約在臉上。
带着二个十歲左右淘气的小孙子,似乎没见她发过脾气,常和路上經過的人打招呼,也都是些前朝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已经是轰轰烈烈的「革命」时期了,季節入冬許久了,她却仍穿着件旧时单薄的黑色褂衣,披着件破棉袄,站自家门口的骑楼下,双手抱在胸前,一头黑白参杂的头发有些凌乱,有一撮在风中飘曳,脸色暗淡,愁眉紧锁,一个劲的抽着自己卷的劣质喇叭烟,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在寒风里微微颤抖。
“早上好!卿姐。”小个子卖冰棍维生的莲姐冬天沒生意,闲得发慌咋呼着隨意与她打招呼。
卿姐瞟了她一眼,勉强的挤出点惨淡的笑容用沙哑的声音回道;“这天气真遭糕,明知我肚子饿,又冻成这样子。”
“卿姐,你还没吃早餐啊!都快中午了还不快去吃点暖和暖和。”莲姐似乎吃惊的且很关心的劝她。
“嗯……实不相瞒,我不是没吃早餐,是二天没吃东西了,都让给了孙子。”卿姐吞下口水,抻长脖子,哏嘎几声。
莲姐有些愕然,竟不知如何是应对是好,自己家五个孩子,每一早稀粥都不够分。主要照顾丈夫要工作,大儿子上中学,而女儿们都面带饥色,和她都只能一人一早半碗粥加地瓜,次次都锅底朝天,也没多余的能给她,只好低下头装含糊的“哦……”了一声。
这年头大家都穷,一切物质都凭票供应,如果请人到家里吃顿饭是很阔气的事。
卿姐诉苦过后也后悔多说了,觉得有点失了面子,自己毕竟曾是这城里大家闺秀,是有名老板娘,也算曾是金尊玉贵之人,虽如今沦落到此地步,也别太令人笑话,接着无力的摆了摆手补充说;“很快就会没事了,中午媳妇出工资後就可以吃多些,这些天东西都让给二个孙子,他们还小,长身体需要营养。”她自我安慰的解释一番。
是的,她家四人就靠媳妇一个工作养家,财政大权都在媳妇手里,要买什么都得低声下气向她伸手,尤姐没挣钱也没任何支配权,只能忍声吞气。
况且,媳妇在外工作,又不经常住在家里,要不是有二个小儿子,她都未必肯回家。
一个富贵人家,大家闺秀沦落到如此地歩真令她羞愧不堪,但事情至此恶劣,都怪自己这辈子自己做了一件事令人扼腕的、无法挽回的错事。
尤姐出身在一个官宦世家,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小时候读的是城里最好的学校,长大后也顺理成章嫁给了城里的布商,尤姐帮着丈夫打理生意,照顾家庭,头头是道,精明能干。生了个儿子,这儿子也聪明听话,读上了大学,一家子幸福美满。
当时战争纷挠,盗匪横行,丈夫决定买了一支枪和几十发子弹,用来傍身,以防万一。
解放了,丈夫的生意也共私合营了,他总是郁郁寡欢,不久之后也去世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国家干部,娶了当时他们局里最漂亮的姑娘,生了二个儿子,本也一家人温温馨馨,乐也融融。
突然,一个大禍临头,有人举报当初榔姐丈夫曾买了一枝枪,解放后没有上缴。一天公安局突然冲进她家,真在井壁上搜出一支枪,儿子被带走了,判反革命罪十二年徒刑。
这如晴天霹雳,万箭穿心,枪的事儿子不知道,当时他在外地上大学,都是她和丈夫的决定,因买一支枪花了几十元大洋,而且沒开过一枪,當時解放後政府要求所有槍支彈藥要求上繳,兩夫妻商量;就这样上缴,太可惜了,就夫妻商量后藏到井壁里了,也没想让儿子知道,怕他担心,没想到这事竟惹来这么大的祸,这罪本应自己去担,但儿子不肯,政府也不肯,为了这事,自己十分的懊悔,不知哭了多少次。
从此以后,尤姐生活就苦惨了,从天堂跌落地狱,家里可以抵当的都拿去抵当了。媳妇吞不下这口气,憤而出走,但为了二个儿子,才又有时勉强的回来。
卿姐知道怨不得媳妇,都是自己的错,她也是受害者,只好忍声吞气过日子。
邻居也觉得奇怪,卿姐的家很大,还有后花园,怎么常常要站在门口骑楼下。后来才听说她害怕,只有站在家门口,看着来往的人群,就是不说话,感受人的气息,也觉得安全。在家里面,她常常隐约的听到丈夫和儿子怨恨她的声音,丈夫的鬼魂,似乎总不肯饶恕她犯的错,还有他那正在劳改吃苦儿子的影子总在眼前晃着,在她脑海里浮现......其实更令她害怕的是;她家隔壁就是派出所,经常有被抓進去的犯人受到拷打的凄历哭喊声,传到耳朵,刺激她神经,这会令她联想到自己的乖儿子,那声音几乎要令她发狂......
有一天,她家来了个表侄儿,十五六岁模样,小个子,干瘪枯瘦的可怜模样,上唇微收,下巴輕輕翘起,似个小老头,但人很随和,自知自己形象不佳,总对周围人和颜悦色,称呼周到,认识他的人都称这少年“老K”。
听说因他家里几个兄妹睡一张床,太挤逼了,似狗窝一样,表哥要求卿姐帮帮他,给侄儿一个角落棲身,过些日子想办法,家里腾挪出空间就回去。
表哥开口要求了,卿姐不好拒絕,只能勉强答应了。为了不让老K看到家里的太多东西,就安排他睡在一進门的側边,无形中他和这个家有个边界。
老K很高兴,表姑姑接受他在这里住下,虽然是门边,有些黑暗,連盞煤油燈都沒有,那里還散发着阴湿砭骨的寒意,但比自己家好了,还独自有张破竹床。
毕竟是外人的家,他也不敢常呆在家里打挠,总也早上出门直到晩上才回来。
老K见到卿姐时总也毕恭必敬,卿姐也没说他什么,就是有时看见老K在面前眼睛都不扫他一眼,嘴角里总也含有一絲轻蔑。
这冬天也真冷,早晨起来可以看见路边的渠沟里结着冰。晚上的冷风卷起街面上的尘土和垃圾在街上呼啸狂奔,那刺骨的寒风呼呼的直往门缝里灌,因这里以前是做店面的,门墙是由一块块长木板沿着门阶上的石槽装嵌上的,木板间都有些空隙,这晚老K卷缩在破棉絮里觉得似冰窑一样,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早上起床,惊嚇的发现自己穿的裤子沒了,惊慌失措四处翻找,这角落只有竹床和一张破棉絮。这可是件大事,自己就这件裤子最好,另一件在家里已经破得露屁股还没补好,这可怎么办?
老K打开门,让光线透進来,还是沒有找到,他大冬天只穿一條三角褲,站在路边的椅楼下,又惊又怕浑身颤抖,佝着身子茫然四处张望,逢人就可怜兮兮的问;“你们有人看见我的裤子吗?”
“这不是见鬼了嗎?三更半夜,天寒地冻,隔壁又是公安派出所,谁嫌命长了,竟半夜三更偷了你的裤子。”阿莲睁大眼睛疑惑的望着他。
“是啊!我的门是闸得好好的,小偷怎么進來的。”老K也委屈得幾乎哭出來。
路边围着的有人打趣的说;“你是否没穿裤半夜跑来的。”
老K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氣得说不出话来,怨恨这人一点怜悯心都没有,不屑一顧。
“我说,你这少年是否昨晚搞女人,裤子给偷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哈哈大笑。
老K心里很气愤,但又说不出口,要打架又不夠打,要吵架又有什麼用。他两眼泪汪汪,低声说;“沒这事。”
卿姐姍姍來遲,她显得很惊讶责问他;“你怎么没穿裤子就跑出来,不怕丒吗!”
“姑姑……我是门闸好了才上床睡的,不知怎的,我的裤子不见了。”老K哭丧着脸哆嗦着,頭也不敢抬。
“那我得赶紧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怎么你一来就不见了东西,“拖衰家,”这里危险,不适合你,快回去。”卿姐脸色很难看,说得也很绝情,似乎很气忿。
老K低着头,不敢看尤姐一眼,只穿着一条三角褲和上衣,兩手夾着身體,冒着寒风,小步的跑回家去。
卿姐的家又恢复老样子,她咬着牙,苦苦的挣扎着、撑着这个破落冰冷的家。
運動平靜许多了,畢業的學生們都下鄉了,這嘉慶街亦平靜了許多。卿姐还是一有時間就站在骑楼下,最近眼睛有多了些光彩,臉上似乎有種掩飾不住的喜色,她不时的向路口那邊眺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似的。
有一天,在她家門口出现了个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粗壮汉子,络腮胡子,人显得格外沉穏老实谦虚的样子,原来是卿姐的儿子回来了。
卿姐精神焕发,逢人都笑脸相迎,媳妇也回来住了,二个孙子蹦蹦跳跳的跑出跑入,一个家都生气起来了。
從那認後,卿姐早上十点左右仍然会站在椅楼下,因儿子找了份拉牛車运石头的工作,一早出门去矿石㘯搬石头上车,然后用牛车將石头运往建筑工地,车队会经过家门口,看着儿子掌车的样子很是帅气,似將军出征的样子,卿姐喜笑盈盈,总要等儿子驭着牛车经过家门口才回屋里忙。
好了,一切都好了!能熬过这些年月真不容易,她如恶梦初醒,这年代做每件事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千万别行差蹈错,一句话,一个想法不周都可能万劫不復。曾经那些痛过的,苦过的都演绎成了生命的坚强,她发誓一定要小心攥紧当前的日子,不让它再流失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