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

- 01 -

三天大日头，把林婶家屋后阴沟里的最后一点积雪也融化了。第四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刚在东山冒出一点头，她家院子泡桐树上的两只喜鹊就开始闹腾起来，在树枝间你追我赶，＂叽叽喳喳＂地对讲，吵得鸡笼里的鸡跟着一惊一炸地叫喊。

林婶从房间里走出来，骂了一句“畜生”，鸡都安静了。昨晚她跟林伯说了大半宿话，林伯睡着后，那些话像风在池塘里吹起的波纹，浪过一层又一层，让她死活睡不着。鸡叫头遍，她似梦非梦地坐在院子里纳鞋，大女儿梅香蓬头撒脑地跑进来，看见她就哭，没等她问梅香的话，鸡就把她惊醒了。

这个梦应了她心里的一些想法，像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她真想知道梅香要跟她说什么，不管真假，自己心里也好有些预防。她又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生”，抽掉门扪打开门，看那两只闹事的喜鹊像两个调皮的孩子在树上你追我赶，你说一句，我还一句，又觉得好笑。

- 02 -

鸡笼里的鸡等了半天，不见林婶来开门，又开始躁动不安。林婶转身打开鸡笼的门，“嗬哧嗬哧”地赶出院子，回屋时，看一眼东山的太阳，已经二尺高了，心里一惊，连忙跑进灶房洗米下锅，往灶堂里塞柴烧火。灶堂的火旺了，她在上面架了两块干劈柴，腾出手，去堂屋拿起大门后的扫把扫起地，一边扫地一边喊：“太阳都一丈高了，都冒打算起来？”扫到她和林伯的房门口，林伯从房里走出来，她把扫帚递给林伯，示意他接着扫，自己跑去推开女儿们的房门喊：

“梅香，梅香，你伯起来了，你也赶快起来，去楼上把柜子箱子里的东西都捡到蛇皮袋里驮下来，让你伯把柜子箱子都放下来。”

大女儿应一声坐起来穿衣服。林婶又喊二女儿：

“兰香，你也起来，去隔壁凤仙娘家、前头梅婶家借几条长凳来，放在院子里搁你姐的柜子箱子，都是上过油漆画了花的，放在地上弄脏了不好看。”

吩咐完二女儿，又叫三女儿四女儿起床。三女儿四女儿躲在被窝里犟嘴，说林婶偏心，就是不喊她哥，招来林嫂一顿骂：

“我看生你们两个就是多余，当初跟你伯说不生不生，你伯非要生，生出两个废物，整天除了吃就是玩，懒的抽蛇精，叫你们起来，还要拿你哥来攀比，你哥做的事少了？你伯放树给你姐打家具，不都是你哥跟他做对手拉锯？你伯拉柜子箱子上楼，你哥不都跟着出力？”

林婶还要骂，突然想起锅里煮着饭，慌忙往灶房跑。

四女儿被林婶骂得无声无息，继续缩在被窝里头睡。

三女儿坐起来穿衣，一边用脚踹着不起床的妹妹一边还林婶的嘴：“生我们生我们，还不是想再生个男伢跟我哥做个伴，哪晓得失了您们的算。”

两个姐姐穿好衣服下了床，笑着走过去，一人戳一下她的头：“鬼精鬼精的，什么都知道。”

四女儿听了伸出头：“哪个不晓得，我就是不说。”

三女儿“哧”一声，说：“你倒是知道，还不是听我说了才知道。”

“我怕不是听你说的，我听隔壁凤仙娘说的。”

“那还不是听别人说的，自己长个脑壳不想事，也不怕生锈。”

“莫争莫争，”隔壁房的哥哥截断了两个妹妹的话：“我起来帮伯，可以了吧？”

四女儿看哥哥要起床，自己也睡不住，慢慢吞吞地坐起来穿衣，下床后直接往灶房去。

- 03 -

林嫂看四女儿也起来了，连忙洗了炒菜的锅，把饭蒸上，叫四女儿坐在灶堂前看着灶堂里的火，让她闻到饭香就用灰把火灭了，自己慌忙走到堂屋，跟大女儿二女儿一起仰头看楼上的林伯和儿子往下放柜子。柜子放下来了，姐妹俩接住后往院子里抬。

林婶看着林伯和儿子下楼梯，说：“三间窄屋，东西塞得自己家里的几个人也挪不开脚，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娘娘婶婶们几天前就吵着要来看梅香的嫁妆，我说好多东西都放在楼上，搭梯子上楼看不方便，叫她们今天吃了早饭来，等她们都来了，屋里肯定转不开。反正明天梅香的婆家就来搬嫁妆，不如今天就把东西都搬到院子里摆放好，今天来看的人方便，明天来搬的人也省事。”林伯说这样也好。

一家人听林嫂的指挥，把梅香的嫁妆都搬到院子里，家具从高到矮的排好，被褥床单毯子衣服鞋子鞋垫都分开摆放整齐，脚盆脸盆马桶开水瓶茶具碗筷都放在靠墙避闲的地方。

林婶看一院子的新东西，喜气洋洋的，跟林伯说：“真没想到七拼八凑出这些东西来，小俩口过日子够用。”

二女儿三女儿凑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林婶问：“我们嫁人时有没有大姐这么多东西？”

林婶笑着看看二女儿又看看三女儿，说：“那要看你们的表现，你们大姐这些年对家里作的贡献大，这些都是她该得的。”说完，叫林伯和儿女们都进屋吃早饭，自己留在院子里摸摸这，看看那，转来转去。想到梅香过两天就是人家的人，林婶心里有些难过，转念又想想梅香的固执，心里又是生气。虽然日子就有眼前，林婶对梅香的这门亲事还是不满意。

- 04 -

开春，香梅的婆家来提亲，林婶找个理由推了回去。她觉得梅香嫁给卫国那样的人太吃亏。虽说卫国跟梅香一样都是大队的民办老师。但卫国那长相，贼眉鼠眼，细条柳腰，个子也不高，真是让她看不上。他们家梅香可是大队公认的一枝花，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恋着她。乡政府的小张和卫生院的小李几次托人来家里探她的口气，看梅香有没有跟卫国分手的可能。他们可都是吃着国家公粮的人，文化都比卫国高，人也长得比卫国好看。不知卫国那小子给梅香灌了什么迷魂药，让梅香死心踏地要跟他。

梅香知道她没答应卫国家的提亲，回来跟她闹，说除了卫国，她哪个也不嫁，闹完又让卫国他伯来提亲。林婶看梅香吃了称砣铁了心，瞒着梅香，跟卫国他伯提了一个要求——等梅香嫁过去了，让梅香和卫国分出来过。卫国兄弟四个，卫国老大，父母能力又不行，梅香和卫国要是不分家过，苦日子不知要过到何年马月。卫国他伯答应了。林嫂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多余的话，她的女儿她了解，梅香不会驮这个骂名。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由娘，梅香伤了林婶的心，林伯跟她商量给梅香打家具的事，她说：“没良心的东西，不懂做娘的心，随便打几件要紧的算了。”过两天，她又张罗林伯把屋后的杉树放两棵，说楼上还有些老木，合起来打梅香的家具应该有多的。等杉树阴干了，她又叫林伯去张家垸接张木匠。

张木匠在林婶家前前后后忙活了个把月，按照林婶的要求，给梅香打了一组三开门的穿衣柜，一组一边抽屉一边门的五斗柜，一对柜子，一对箱子，还有写字台、梳妆台、脸盆架，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为了回报林婶好烟好酒的款待，张木匠最后还拿出家传的老手艺，给梳妆台雕了一个龙凤呈祥的镜框。

送走张木匠，林婶又去那些嫁过女儿、接过媳妇的人家问做油漆的事。有几家说李村的李漆匠做的油漆好，还能在家具上画画，就是工钱贵了一点。林婶看了那几家做的油漆，回家跟林伯说李漆匠做的油漆确实好，工钱贵点就贵点，梅香一生也就这么一次，让林伯去李村请李漆匠。她还另外加了工钱，让李漆匠在柜子上画了花开富贵，在箱子上画了喜鹊登梅，在穿衣柜上画了丹凤朝阳。

林婶摸着家具上的这些画，都是好寓意，心里却不是滋味。

- 05 -

梅香看林婶半天没有进屋吃饭，盛了一碗送出来。林婶接过来，扒了一口，慢慢吞吞地嚼着咽下去，跟梅香说：“村里嫁出去的，娶进来的，都没有你这家具好看，别人有的，你也有，我跟你伯对你也算尽了心。”

梅香笑着说：“是是是，将来我跟卫国少不了给您和伯割肉打酒，送好烟好茶。”

林婶“哧”一声，用筷子指指卫国家买来的自行车、缝纫机，又指指梅香手腕上戴的手表，说：“瞧瞧他带你去买的这些东西，指望他给我们割肉打酒，白日做梦我也不想。”接着又用鼻子“哼”一声：“真是说起萝卜带起根，瞧瞧他们家上门买的东西，提亲买的东西，不知道他们家打着灯笼去哪里找的，真是少见。”说完用筷子打一下自己的脸。

梅香看林婶这么瞧不上卫国和卫国家的人，拉下脸，闷头往屋里走。

林婶“唉”一声，抽了自己一嘴巴：“都已经是上了蒸笼的馒头下了锅的米，还提这些做么事？”

她跟着梅香进屋，叫放了碗的三女儿去把小灶的锅洗干净，烧开水把三个开水瓶灌满。看四女儿还没吃完，催四女儿快吃，吃完把托盘茶杯都洗干净。又跟放下碗筷的林伯说：“明天搬嫁妆要来二十来人，过早的面可能有些不够。”

林伯起身，说他这就去合作社，问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买。

林婶说：“瓜子糖果这些杂食东西前两天都买好了，后天牵娘来吃早饭的那一桌菜也准备好了，三天回门的那一桌饭，还有回门的东西都等送走梅香再办。”话刚落地，嘻嘻哈哈的声音从院子外涌进来。

- 06 -

“早饭吃完了冒？我们可是说来就来了！”

林婶连忙把碗送进灶房，大声应着“吃完吃了吃完了”，吩咐二女儿三女儿赶紧倒茶，自己和梅香出门迎人看。

大姑娘小媳妇娘娘婶婶们看院子里摆的嫁妆，－个个惊叹：＂东西真是多，办得好周全！＂

梅香笑着说：＂其实也不多。＂

林婶怕梅香说出来的话失面子，赶紧接过话：

＂想办八铺八盖的，梅香非不要，说六六顺好，就顺了她的心意，办了六铺六盖，有两床手绣的缎子被面是梅香他伯托人在苏州买的，一床绣的是五子登科，一床绣的是双龙戏珠，等我姐的女儿来上，那女儿手巧，针脚又密又均匀。鞋子做了六十六双，鞋垫也是六十六对，春夏秋冬的衣服大大小小的合起来也是六十六件－－－”

大家一起点头，说六六顺好，接过二女儿三女儿送过来的茶，一边看一边夸赞林婶生了一个好女儿，梅香人长得漂亮，手又巧。

这一批人看着还没走，那一批人又来了。林婶和梅香一上午像抽水的风车转个不停，送人走时还不忘嘱咐一句：“明天晚上早点来啊。”走的人都答应得爽快：“吃了晚饭就来。”等院子里安静下来了，泡桐树上的两只喜鹊又“叽叽喳喳”叫起来，院子外又响起脚步声。

- 07 -

“是有客人来了。”

林婶听梅香喊，跨进灶房的脚又退回来，朝外看，是她大姐的小女儿和妹妹的大女儿，后面又跟着大姑娘的二女儿和二姑娘的大女儿。四个女儿一齐喊她，她连连答应，说：“怎么这么巧？”招呼她们进屋，自己进灶房烧中午。一下多了四个人，家里的素菜不宽裕。林嫂喊二女儿兰香，想叫她去菜园里扯些白菜萝卜回来，叫了几声，把四女儿叫来了。

“二姐在帮大姐上被子。”

“不是跟她们说了，那两床缎子被面的让你大姨家的小表姐上，她针脚走得匀。”

“二姐要学，说等她嫁人时就自己上，小表姐在旁边指教她。”

林婶看四女儿一眼，说：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等到她嫁人，买不买到可不好说。那去把三姐喊来，让她去菜园扯些萝卜白菜。”

四女儿没挪脚，说：

“三姐去三婶家学哭嫁了。”

“她说她明天晚上要哭？”

四女儿点点头。林婶瞟一眼四女儿，说：

“你大姐对你那么好，明天晚上你哭不哭？你要哭，娘教你，娘比三婶哭得好。”

四女儿摇摇头，提起菜篮子往菜园去。林婶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跟你大姐一样。＂骂完又连忙喊她妹妹的女儿跟四女儿一起去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