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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诸神的恩宠
傍晚，吃完饭在小区里散步时，听到前面有两个老人在闲聊。左边的说，附近的公园正准备建人工湖，右边的说，好啊，到时候就能带着孙子去湖边遛弯了。
听到“人工湖”三个字时，我心里像被什么猛扎了一下。记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会让人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场景。那一切，明明已经过去很久，却又像在昨天……
一、笑弥勒
2010年8月的一天，我和徐密坐在公司包的白金龙上，和同车的40多个同事，连同后面的四辆白金龙一起，浩浩荡荡，从市中心驶向密云水库。
突然，徐密凑近我耳畔说，赵哥走了。那时的我昏昏欲睡，只嗯了一声。徐密喃喃地说，唉，还不到三十五。我说，得了那种病，不走也得走。徐密说，你也以为他是得癌死的？ “难道……”我睁开眼睛，望着徐密。
那天阳光灿烂，一路风景如画。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座位上方的冷气吹得头皮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徐密的这句话，让那些疙瘩久久不能消退。
赵哥，全名叫赵志勇，是我的前同事。当时，他是技术部总监，徐密是销售部助理，我在人力资源部做招聘。
记忆中的赵志勇，中等个头，小平头，红脸膛。一张嘴，每句话尾音都带拐弯，和赵丽蓉一个味儿。后来才知道，他真是唐山人。他爱穿蓝格子衬衣，皮带把肚子勒得滚圆，配上笑眯眯的神情，活像一尊弥勒。
喜兴，是大家对赵志勇的第一印象。赵志勇人缘很好，连大厦的保洁阿姨都愿意和他拉家常。
就因为不端架子，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他是公司元老。公司还没成立的时候，他就跟着老板干了。公司成立五年，员工潮水一样，来了去，去了来，只有他对老板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最后凭着一颗忠心，爬到技术部总监的职位。
公司主营业务是卖计算机硬件，交换机、路由器、防火墙等，都卖。赵志勇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无论是硬件问题，还是软件问题，都难不倒他。一次，某大客户来公司，听完他的解决方案，当场拍板成交，五百万的生意，他用三个小时就搞定了。
不仅如此，他还特别顾家，每天下班回家，都主动买菜做饭。他常说，男人娶媳妇，就是用来疼的，不能把媳妇当老妈子。
赵志勇的媳妇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工资低，杂事多，经常加班。赵志勇说，本想让媳妇做全职太太，可她在家闲得慌，他看着也难受，于是几年前，他同意让她出来工作。不为挣钱，就图个乐。
赵志勇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种迷人的光。我们都觉得，谁嫁给这个男人，真是祖上积德。
二、桃色事件男主角
然而，就是这个业务能力超强又顾家的男人，有一天，竟成了桃色事件的男主角。
技术部实习助理张颖，实习期还没满，就被赵志勇辞退了。没几天，技术部所有人的手机上，都收到了一条来自张颖的短信，内容大致是：她入职两个月以来，赵志勇曾多次企图猥亵她，但一次都没成功，于是，他恼羞成怒，把她辞退了。
当技术部同事把短信转发给我们头儿时，大家都惊呆了。想不到啊，赵志勇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原来他疼媳妇，都是装的！
就在我们义愤填膺地谴责赵志勇时，不知什么时候，赵志勇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此时的他，脸比平时更红，红里还透着黑。
他说，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张颖那个女孩，一上班就玩游戏，同时登陆八个QQ偷菜，他提醒过她三次，她不但不收敛，还越发猖狂。半个月前，他们和客户签了一个大单，她一边偷菜，一边敲合同，硬是把300万打成了30万，幸亏法务审合同时发现了，不然，这回下岗的，就是他！
张颖是哈尔滨人，在北京城市学院上大四。小姑娘看着挺聪明，办事却常不带脑子。她来公司两个月，被投诉过三四次，害得我被头儿骂了两回。谁让她是我招聘的呢。
后来，公司调查清楚了，赵志勇确实没有猥亵张颖。张颖被辞退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房东天天催房租，偏这时候，男朋友又和她分了手，她心里很不平衡，就想要报复赵志勇，于是，想出了这个阴招。
那个月，赵志勇隔三差五就往我们部门跑，一进屋，就嚷嚷着，张颖又给他发短信了，内容不堪入目。他先是把对方拉黑，人家又换新手机号给他发，每天八条，雷打不动，扰得他不得安宁。现在，连他媳妇都开始怀疑他了，云云。后来，我们头儿联合法务部头儿，以公司的名义给张颖发了封邮件，这件事才算彻底平息。
一天中午，赵志勇来我们部门，说技术部聚餐，也想请我们和法务部一起去。吃饭的地方叫大鸭梨，离公司走路十分钟。到了饭店，三桌酒菜早已备好，服务员热情地领我们落了座。
席间，赵志勇一边抽着烟，一边摸着滚圆的肚子，不无得意地说，还有两个月，他又要做爸爸了，第一胎是儿子，这一回，就盼着能生个闺女，儿女双全才是人生赢家。
三、最后一面
自从当了爸爸后，赵志勇就开始频繁请假。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要伺候媳妇，有一次，头儿说漏了嘴，说老板说的，赵志勇得了晚期肺癌，活不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把我们吓了一跳。在我们的印象中，赵志勇一直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怎么也不可能跟晚期癌症扯到一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头儿说，可能，赵志勇是老烟枪，一天抽三包红塔山。就这速度，不得肺癌才怪。
四个月后，我们再见到赵志勇时，信了，他是病了。
此时，赵志勇的大肚子小了两圈，眼窝深陷，脸色灰白，头发稀疏。他来我们办公室，是来报销医保费用的。之前住院，还有部分医疗费没报完。他默默地办着手续，办公室里，除了敲击键盘的声音，静得犹如空房间。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病人，是人之常情，但安慰将死之人，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都太残忍。不如不说。
赵志勇临走前，往我桌子上搁了十块钱，留下一句话：这是那天早上的包子钱，一直忘了给你。
赵志勇死了，葬在了八宝山。开追悼会那天，各部门都派了代表，技术部是小吴，人力部是我。八宝山的殡仪馆里，老板念悼词的时候，几度哽咽。他身后，站着一个长发女子，旁边依偎着个小男孩。他们告诉我，那是赵志勇的妻儿。
从殡仪馆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老板，收件人是全体员工。信的内容是，恭喜吴小勇晋升为技术部总监。
吴小勇，就是小吴……
四、真相揭幕
参加完赵志勇葬礼一个月后，徐密在车上告诉我，赵志勇不是病死的，这话让我心一颤。 “他是自杀的。”徐密压低声音说。
瞬间，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更密了。
徐密说，赵志勇的媳妇给他戴了绿帽子。那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我说谣言，别信。徐密撇撇嘴说，谣言？我就住他家的小区，你忘了？
徐密没骗我，她和赵志勇住在同一个小区，两家仅隔了两栋楼。徐密没买车前，下班时，经常蹭赵志勇的车回家。
据徐密说，赵志勇去世后，他妹拿着一封信，去他们小区找她嫂子大闹了一场，引得四邻围观，还惊动了警察。那封信，是赵志勇的绝笔信，里面写了很多他家的事情。现在，赵志勇家的那些事，整个小区无人不知。
白金龙在柏油路上匀速行驶，一棵棵柳树在车窗中退后、在退后。从徐密的转述中，我得知了之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赵志勇的死因也慢慢浮出水面。
赵志勇的媳妇叫刘萍，比他大三岁，唐山农村人，以前在唐山做皮肉生意。赵志勇大三那年暑假回家，在市集上认识了刘萍，随后，两人发生了关系。她以为那只是一桩生意，他却从中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回京后，赵志勇天天给她一个电话，一打就是小半年，刘萍被感动了，随后，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赵志勇毕业后，把刘萍带到了北京。为了让刘萍生活得更好一些，他一年之内换了三份工作，工资也实现了三级跳。一年后，当他把婚讯告诉家人时，他妈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托人打听出刘萍的底细，气得差点吐血。他妹说，哥，你要是跟那女人结婚，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妹，我丢不起那人。
赵志勇没说话，盯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抽完一根烟，起身开门，走了。
一转眼，两人已经结婚多年，大儿子五岁，小女儿也出生了，一家人过得幸福美满。然而，谁也没想到，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打破了他们的幸福生活。
一天晚上，刘萍用完电脑后，忘了退出QQ，赵志勇已坐在电脑前，准备玩魔兽。这时，QQ弹出一条消息，赵志勇点开了对话框......刘萍出轨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
赵志勇懵了，他一直真心待刘萍，没想到，刘萍竟从背后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赵志勇气得肝疼，却有苦说不出。刘萍出轨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那家小公司的老板。原来，她几年来所谓的加班，都是和那个人一起鬼混，那两个孩子，都是那人的骨肉。
得知媳妇出轨后，不久，赵志勇便被查出了晚期肺癌。
五、走向人工湖
就在来公司报销药费的那天下午，赵志勇去银行把多年积蓄提了出来，分别打给了不同的人。结婚前，他买房买车，借了一百多万，那些钱，他一分不少地还给了别人。
现如今，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老赖遍地横行，实在人多都吃哑巴亏。身患绝症的赵志勇，主动还清了所有债，这一点，让我很震撼。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放在我桌角的那十块钱。
还清所有债后，赵志勇给妹妹写了一封长信。傍晚时分，他走出家门，把信塞进邮筒，再也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晨，有人在公园晨练时，发现人工湖里漂着个东西，怪怪的，就报了警。不久，警察来了，打捞上来一具男尸，正是赵志勇。
白金龙里，领队拿起麦克风，让还在睡觉的人醒一醒，说就要到目的地了。此时的我，早已睡意全无。几分钟后，车停了，同事们陆续下了车。司机回头喊了句“下车”，我和徐密才反应过来。一出车门，热浪滚滚，大地像被烤熟一般。前方不远处，就是“燕山明珠”密云水库。
当人们在水库边嬉戏、拍照时，我脑子里想的，还是赵志勇。投湖前一刻，他在想什么。在湖水中，他挣扎过吗。临死前，他有没有后悔自杀。就在我想这些问题时，一枚小石子从我眼前划过，沿着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接着，我身后传来一阵嬉笑。
望着渐渐平静的水面，我心里浮现出四个字：人命如石。
那一天，我们在密云水库玩了什么，吃了什么，几点回来的，我都不记得了。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有那一汪湖水，和那枚落入水中的石子。
如今，十年过去，我和徐密依然生活在这座大都市里，享受着同一片蓝天，呼吸着同一方空气，而我们彼此之间，早已断了联系。我们和赵志勇，更是阴阳相隔。
提起“好汉”这个词，总是和“绿林”或“江湖”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印象中的好汉，似乎都是身形魁梧，豪气冲天，要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要么路见不平一声吼。赵志勇的弥勒身形，怎么看，都没法和好汉挂钩。然而，当他拖着重病的身体，还清所有债务，一步步走向人工湖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
2010年8月，一个叫赵志勇的人，还清了所有债，将自己投入湖中，结束了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那一夜，知了在树上鸣叫，月亮在云间半寐，大地不语，世界幽寂……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阴阳两隔。不过，有的人化成灰，我们也依然认得。
（完）
作者介绍：诸神的恩宠，写作者。本文为原创文章，抄袭或洗稿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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