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在白墙里的时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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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不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着一地鸡毛,重要的是谁会陪我们一起打扫。会是一直深爱着我们的父母,还是山盟海誓要相伴一生的恋人?这倒是一个值得推敲的问题。
虽然我是一名外科医生,但是乳腺癌的治疗,更强调综合治疗,辅助化疗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所以我们科室不仅有手术治疗组,也有综合治疗组。综合治疗组,简单的来说就是处理接收化疗的病人。年轻医生嘛,什么都要学,也应该学,前辈们都跟我们说,外科医生就是会开刀的内科医生。秉承这一理念,内科治疗的东西也补能拉下,所以我们一般安排每3个月轮转一次综合治疗组。这一回轮到我接收综合治疗组了,第一天交接,护士就重点地和我介绍一个病人,一个25、26岁上下的女生,就把她称作佳佳吧。查房前,护士就跟我说了,“医生,这一波病人里有一个需要特别关注下。佳佳是手术后了,已经做了一次化疗,但是呢第一次化疗的时候她的反应特别重,吐得特别厉害,几乎就是抱着呕吐用的垃圾桶打完的化疗。平时只有她妈妈陪着她,老人家既要照顾佳佳,还要给她打饭、拿药,好辛苦的。可能需要你关注一下,不知道这一次化疗是不是反应还这么重”。我便回答,“那一会咱们就重点看看这个病人,就只有她妈妈陪着吗?她结婚了没?先生有来过吗?”,护士接着说,“是生完宝宝后没多久确诊的发现的乳腺癌,然后就来手术了,我们都没见过她老公,说是要照顾宝宝”。看来还有一些复杂的家庭因素在里面呀,我心想。
走进佳佳的病房,这是一间专门收治化疗病人的4人间病房,正对着门口的是一整排窗户,光线充足,左手边放着3张病床,右手边放着1张病床,并靠着卫生间,每张床之间的距离1米左右,床边一都有一个床头柜,基本就是我们病房的标配了,在病床极为紧张的一线城市,已经算是比较舒适的了。佳佳就躺在左手边的中间床位,还没等我开口,1号床的病人先跟我打招呼了,“医生好呀,手术的时候在你手里,没想到这回又落你手里啦”。原来是我之前手术组的病人,我便说,“嘿,你就赖上了我呗”。对于自己一路负责过来的病人,一般都会更熟悉一些,病人对自己认可度也会更好,这个是无可厚非的,可能是相处久了总会看着更顺眼吧。其实查房前我就看过病人名单了,这一屋子病人里有3位都是我之前负责的手术病人,唯独佳佳的手术则是另一组医生负责的。
寒暄过后,开始查房了。可以看到每个病人头上或带着帽子或用头巾包裹着,这是因为一般上化疗药后2周左右,头发就会开始掉,这是化疗伴随而来的一个毒副反应,对于女性来说,这可能是一道十分揪心的坎,不过化疗结束后一般都会长回来。重点查看佳佳,她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在这炎热的7月,身上还穿着好几件衣服,脸颊消瘦,脸色算不上惨白,双眼透露着忧郁、担忧跟无助。我说,“佳佳你好,我是这个月开始接管化疗的医生,交接时护士跟张医生都跟我说了你第一次化疗的情况。 你现在感觉怎样?”。佳佳有气无力地说,“想吐······”。这时旁边的大妈开口了,“医生你好呀,我听他们说了,你给他们做手术的失手都好认真细致的,这几个月得麻烦你啦!我们佳佳这几天精神还是不太好,在家的时候听你们的安排中间查了血常规,白细胞倒不低,就是老想吐,在家也吃不下饭。我听说昨天张医生都已经开好了化疗医嘱了,你说这今天能打化疗吗?佳佳受的住吗?”,大妈大约50多岁,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头发已经有些许花白,有着重重的黑眼圈,脸色有些憔悴,眼神正殷切地看着我,大概是想我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这应该就是佳佳的妈妈了,我一时也不没有把握,就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我明白你的担心,化疗前我还是要好好看看今天评估的结果的,一会我先看了结果,再决定今天打不打针,好吗?”,这时佳佳半坐起来,我才发现她手臂可以用纤细来形容,整个就像纸片人一样。佳佳说,“医生,我就是想吐,吃不下,我真怕我受不了了。”,“先别担心这么多,我们会给你做评估的,等会我跟主任们讨论好了,会来告诉你的,你也要加油,不是还有宝宝在家里等着你吗”,说完这话我有点后悔,因为提到宝宝的时候佳佳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无奈跟失落的感觉。当时我也不方便多问,匆匆结束了查房。
其实在查房前,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白细胞、红细胞、血红蛋白都低,白蛋白也在正常低值。我先和张医生商量了,张医生一看报告,说道,“好家伙,没想到她化疗反应这么重,2周了都没恢复”。我说,“本来给她定的是密集型方案吧?”,张医生说,“是的,产后3个月确诊的,当时考虑很可能是妊娠期乳腺癌,而且淋巴结转移的比较厉害,考虑密集方案对她的病情效果更好”,我继续说,“我跟主任汇报下吧,我觉得这次化疗得缓一缓,还要考虑把药量减一减”。“嗯,我也同意”,张医生应和着。于是我便向主任汇报佳佳的情况,最终科室讨论后决定先进行对症治疗,把指标先调整好,并且化疗药物剂量减少10%。现有指南明确对于毒副反应重的病人,是可以考虑减量的。
得到科里的支持,我也有了底气,来跟佳佳和她的妈妈沟通病情了。听了我的分析和科里的讨论意见后,佳佳妈妈也如释重负,今天可以不打化疗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住院时间要延长了。陪护的人白天有小板凳可以坐一下,晚上则会向护士借用陪护床展开在病床边休息。这陪护床说白了就是一张1米左右的折叠床,舒适度可见极为有限。老人家的身体哪受得了连续多天的劳累,于是我把佳佳妈妈叫出病房,跟她说,“阿姨,这次可能住院的时间会久一点,家里最好再来一个人,跟你轮流照顾佳佳”,阿姨无奈地说,“医生呀,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们家实在没人了,我没事,也就多几天而已,撑一撑就过去了”。“你女婿呢,毕竟年轻一点,你们可以让他晚上来,你回家休息嘛”,这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大妈沉默了一会,缓缓说,“算了,他又要上班又要看娃,不麻烦他了,没事的,医生你不用担心我,就拜托你们帮佳佳挺过这一关了,我先去看看佳佳,她刚吃了点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又吐了”,说完大妈又回去病房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请了营养科、药学科、内科会诊,既然吃不好,我们就先把养分给打进去,身体调理到一个能耐受化疗的水平了,再给上化疗。前前后后忙活了快20天,总算是把这第二次的化疗给打完了。但佳佳还是跟第一次一样,整个过程不停地呕吐,最严重的时候血钾掉到2.5以下了,经过多科的协助,才算慢慢恢复过来。出院那天,阿姨一直在想我们说谢谢,佳佳则还是一如既往地忧郁少语。
2周后佳佳又如期入院了,这一次指标比上一次化疗前要好,看来减量后佳佳对化疗的耐受度要好一些了,于是我们决定第三次就按计划化疗。奈何,这次化疗佳佳还是吐得厉害,甚至比前两次都要剧烈。由此引发的电解质紊乱让她多住了一星期的院。佳佳妈妈这次过来跟我说,“医生呀,我诊断怕佳佳熬不住了,看着她每天这么难受,你说这可怎么办呀?”我只能先安慰大妈,“阿姨,确实是的,这一次的反应比我们预想中要更差,但是呢现在也慢慢在恢复了,我也已经跟各位主任汇报了,我们还在等一个重要的会诊意见,明天估计就有结果了,你先别担心,办法总比困难多。”又是一轮会诊,最终我们决定,把密集方案改为常规的3周方案,也就是每次化疗中间的间隔由2周改为3周,剂量暂不变动。后续佳佳还是在和化疗剧吐在抗争,中间还暂停了一次化疗。
就这样,经过反复的调整与抗争,佳佳终于挺到了最后一次化疗,而我也结束了为期3个月的综合治疗组轮转,把最后一次化疗交给了下一位医生。这天交接完毕后,佳佳的病房传来一阵嘈杂,一个男人的声音高亢而又激情,“你们怎么搞得,把我老婆搞得上吐下泻,每次回到家啥都干不了,你们有没有好好在治病啊?”我们进去一看,一个壮硕的男人在佳佳床边雷霆大吼,佳佳则面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一旁的护士还在跟他解释,“先生,佳佳的病情本身局部就比较晚了,她的情况还比较特殊,化疗反应特别重,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才给维持到现在这样的,再坚持一次,她的化疗就打完了。”男人并不领情,继续着他的激情输出,“什么情况特殊,我们没给钱吗,花了这么多钱搞成这样,你们这水平行不行的?不行我们转走啦!”佳佳妈妈则在一边劝,“你别这样,他们都很关心佳佳的,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医生、护士,不好意思哈,他关心老婆,有点激动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别往心里去。”这一场闹剧持续了有10来分钟,可能男人累了,输出完毕后就离开了,剩下双眼无神的佳佳跟满脸愁容的大妈。
在这白墙里,很多人要么被病情所困,疾病严重,治疗效果不能保证;要么被钱所困,有好的治疗方法,但是花费巨大,两者都会给一个家庭造成沉重的负担,除了好好治病,我们确实能做的不多。我们没有权力给病人分豁免费用,也没有神仙之力药到病除。但我觉得其实更多的时候,病人需要的只是家人们全心全意的支持跟关心吧。如果这位先生可以经常来陪陪佳佳,甚至让佳佳住院的时候也能见一见孩子,给她更多的信念坚持治疗,或许效果会比我们的治疗更有效。也许我愿意相信他是关心妻子而导致的情绪失控,满腔怒火不吐不快。但是,这种“关心”大概是最无力的关心吧。
确实既然已经交接了病人,这会佳佳跟我的医患关系也到此为止了,后续复查她也大概率是找自己的主刀医生了,于我而言,跟佳佳和大妈的交集也就基本结束了。但回想到开篇的问题,谁会陪我们面对这一地鸡毛,最大概率还是为自己复出一辈子的父母,但希望也能是所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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