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可同归

盘古开天辟地，天地分离之初，万物混沌。

女娲以泥为引，以自己为像，塑泥人为人间生灵。而后，共工怒撞不周山，天柱倒塌，女娲为护生灵而补天，神元化为后土，庇佑苍生。

佛是女娲挚友，他亲见女娲造人之过程，知晓女娲对这幼小生灵的疼爱与怜惜，也知道她的宽恕之心。女娲为救她的子民而亡，心甘情愿，佛无可奈何。只好，往西方天外天处，建极乐世界，以自身佛法，渡人间生灵之苦楚。

随后，除女娲身归混沌，佛往西去外，诸神舍肉体凡胎、斩七情六欲，以灵升天。立天庭，制规章，以此来完成女娲未完成之事——守护人间生灵。

女娲素来宽容，对于自己所创之生灵，更是格外宽恕，对于错误，往往以德化之。却忽略了若无法化之的情况，或许，在她的心里，她所创造的生灵是永远不会为恶的。

诸神尊女娲之意，以慈悲之心感化其错，劝恶向善。所以，未建惩治之处。

百年之后，七月末，人间诞生了一个男孩，其名为静愿。其诞生之初，祥瑞之气，铺天盖地。紫气环绕，其奇观竟惊动了天上之神，有神预言，此孩童未来将会成长为西方极乐世界的又一位渡众生的佛。

又五年后，寒冬之时，人间诞生了一个“怪”女孩，名唤无泪。此女有两怪，一不会流泪，二不懂宽恕。诞生之时，异象现世，数日不散。

众神见之，皆大惊，不知此女命格，只是模糊预言，此女会使天下大变。其父母早逝，无人管教，心中之信仰与旁人不同，不信神佛，毫无忌讳。众人唯恐被其殃及，皆避之。

十八年后，两个孩童皆已长大成人，冥冥之中，此二人注定纠缠。

无泪自述：

我叫无泪，因为我不会流泪。不是不会，而是没有眼泪。幼时，看见邻家小孩哭泣，总会好奇地走过去，伸手，想摸一摸这晶莹的泪珠，尝一尝是什么味道。但总是手刚伸出，便被狠狠地打开了，小孩的父母总是惊恐而又厌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停止哭泣，看着那晶莹的泪珠很快消失不见。我心中略感惋惜，微微低下头，看着红肿的手，并不觉得有多痛，我的痛觉比常人要迟钝。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想尝尝泪是什么味道而已。”

他们都怕我，我不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我天生具有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将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吧。但我只是看到有人被欺负的时候，去帮那个欺负人狠狠地欺负回去，只是惩罚该惩罚的人而已。

他们说，我心中没有宽恕，那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女娲赐予的最珍贵的东西。

后来再大一点，我离开了我生长的那个小地方。站在高山之上，我看见全村都在庆祝，歪着头想了想，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们以后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开心的生活。

我翻过大山，越过河流，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但总是呆不长久，他们好像都不欢迎我。总是用一种厌恶的表情看着我。我不在乎，本打算这么一直流浪下去，直到我遇见了一个翩翩公子。

那时，我刚刚打了一个欺负老人的小混混，一抬头，一个白影瞬间进入了我的眼睛里，我就这么看着他，他也这么看着我，他的眼里没有熟悉的厌恶，第一次，有人没有嫌弃地看着我，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感。

愣神之间，我恍惚中好像听见他说：“以暴制暴，方法错了。”错？我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是错，世间之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感化的。

“我叫静愿，姑娘叫什么？”他问。

“无泪。”我答道，想了想，又接着说：“因为我没有眼泪。”

“没有眼泪？这样也挺好，是吧？”

我一愣，一直以来，因为没有眼泪，我被别人视为怪物，他竟然觉得挺好？

不知怎么的，那一面之后，我没有再自己一个人流浪，而是一直跟着他，他也任凭我跟着。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是心中真正有宽恕的，和我这种心里完全不知道宽恕为何物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以自己心中的宽恕之意感化众生，劝其恶向善。

他经常会用自己的观点来说服别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很令人信服的，但他总习惯在后面加上一个“是吧”。

明明就早就认定不会有否定的意见，还故意这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我总是会这么想。

他可以解开很多人的心结，助他们渡过难关。但唯独帮不了我，每次见我用这种粗暴直接的方法去阻止恶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多一分失望，每每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总会有一瞬间的疼，疼的喘不过气来。

我想改，为了他而改，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的心认为这是对的，为什么要改？我的意愿和他并无不同，只是希望世间多一分平和，仅此而已。

我以为他虽然失望，但还是懂我的，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那一日，天空阴暗。我手中的利器刺穿了数十人的身体，血，鲜红而刺眼，他找到我时，看到的便是这刺眼的一幕。失望，充斥着他的双目。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为什么？”他问。

“他们是恶，为了钱财，灭人满门，这是他们应有的惩罚”

“我说过，恶意只会滋生恶意，你现在与他们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这世间秩序本就不对，女娲铸成的错，总要有人来纠正！女娲相信她所创造的都是美好的，所以她宽恕众生，但是，宽恕是要给懂宽恕的人的，一味地宽恕，那是愚蠢！”我冷冷地说，心中却一片凄凉……

静愿愣住了，他大概是没有想到我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吧。良久，他才开口：“我原本以为，是幼时经历使你变成如今的模样，却不曾想到你是天性使然。无泪，我们原来不是一路人……是吧？”

“……”他，终究是不明白我。恍惚间，脸颊似有什么划过，是泪，我竟流下了眼泪，尝了一尝，无尽的苦涩。我看着他，好像也哭了，看着他脸上的泪，我突然很想再碰碰他，尝一尝他的泪是不是也很苦涩，和我的一样……

我的身体突然一阵不适，体内似有无穷尽的力量要喷涌而出，我的嘴不再受大脑的控制，随心而吐字：“静愿，你一心向佛，尊女娲之意，宽恕众生，普渡众生；而我，偏要以我心中无穷尽之恶，来警示世间众人。”我双手很自然地结出复杂的封印，熟练得好像是与生俱来，早就与我融为一体的那般。

“既然如此，那我祝你早登西方极乐，达成普渡众生之愿；而我，便效仿盘古，以自身为引，于九幽黄泉之处，设无间地狱，追十八层，层层炼狱。往后人世间，凡行恶而不悔改者，皆被带往地狱之处，受酷刑，改后而入轮回，否则，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一落，周身光芒四射，天骤然变色，大地晃动，裂开深渊之口。我消失之际，朝他说了一句话：“静愿，我们就来看看谁对谁错，殊途是否同归！”

陷入黑暗之时，我好像听到他喊了一声“无泪——”声音之中隐约有痛苦，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黑暗中醒来，发现我早已没有了肉体，只剩下三魂七魄了，就连魂火也黯淡了。

这里，是地狱。我创造的地狱。

我的泪落入了地狱入口处的岸旁，那里长出了鲜红的花，是血的颜色，它既生在彼岸，我便唤它彼岸花。

我知道，静愿早已登上了西方极乐，可我却看不到他成佛的样子，还真是遗憾，是吧……

我时常站在彼岸，静静地等着，等花开。花开之后，我便燃烧自己的魂魄，化为力量将这朵花送往西方极乐，想让他也看看这花的美。

无间地狱里多是污秽，只有这彼岸花，是由我的眼泪所生，而眼泪终究是纯粹而干净的，是吧……况且，他一向喜欢美好而干净的东西。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这地狱里的恶鬼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曾重样，但却一点点在减少。我知道，这地上的人害怕受到来自地狱的惩罚，所以，恶事便做得少了……

我的记忆随着魂魄的燃烧而一点一点地消散，我开始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经历，不记得自己在等谁，不记得为什么要把生在地狱的花送往西方。

但每每看到这十八层地狱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浮出一个声音在说“是吧”二字，还有一个白色却十分模糊的身影出现又消失。

我燃烧自己最后一魂，费力地将一朵刚刚绽放的彼岸花送往极乐。心中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朵了，我怕是等不到下一次花开了……

不知何时，地狱的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金光。不知道为何，见到他，空了许久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眼泪又一次滑过脸庞，滴进口中，好像，没那么苦涩了……

静愿自述：

我生来就带有祥瑞之气，父母起名为静愿。凡是与我接近之人，似乎都会得到心灵上的净化。

我发觉自己的不同，想要去帮助更多的人。长大后，我离开了家，行千山万水，处处行善，解旁人之心结，渡他人之苦楚，规劝别人向善。

我渡过很多人，却始终渡不了一个叫无泪的姑娘。

那一日我们初见之时，她双眸之清澈，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她的本心应该与我一样的，只是方法错了而已。

后来，她便一直跟着我，天南海北。她时常会笑个不停，只因我总是习惯说两个字“是吧”，我很无奈，不知为何好笑。每次我一说，她就笑，笑得很开心，我看着她笑，最后我也笑了。一路上，她总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却对自己的身世经历闭口不谈。

我跟她讲我所经历的事情，她很感兴趣，只是时常不赞同我的方法，有一天夜里，我们坐在皓月之下，静待天亮，她突然说起自己幼时的经历，她说了很多，大多都是黑暗的，悲苦的。

最后她看着天边快要出现的朝阳，说：“从来没有人愿意让我靠近，也没有人愿意走近我。我没有做错，是他们不懂，惩罚会让人害怕，痛苦只有经历一次才知道感受，只有这样，他们才会长记性，才不会再犯。”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心中执念之深，她的心结，我好像不知该怎么解。

她每一次都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手法制止罪恶，每当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里总会有一丝丝的失望，不是对她，而是自己。我解不开，渡不了，毫无办法。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她就会压制自己心中惩罚之意，不会再向黑暗处前进一步。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不愿看见的那一幕。

那一天，我醒来之时，她不见了。我四处寻找，终于在一片鲜血中看到了她，遍地都是尸体，而她就站在尸体的中间，手中的利器还在滴着血。我心中大骇，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我看着她，目不转睛，她变得很陌生，眼神冷漠，没有感情。她好像不是无泪，而是一个冷酷的惩罚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些话，那些话好像在我心中早已酝酿许久，或许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埋在心里。但我知道，那些话就犹如她手中的利器，狠狠地刺向了她的心。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一个从未有过眼泪的人，落泪了。她，一定很疼。

突然，一股足以撼动天下的力量从她的体内爆发，她的双手像是灵巧的蝴蝶一样舞动结出复杂而绚丽的封印，大地裂开了一道巨大口子，她，竟然为了纠正女娲的错误，要在地底深处设立无间地狱。她消失之际，对我说：“静愿，我们就来看看谁对谁错，殊途是否同归！”

殊途……是否……同归……

“无泪——”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抓她，可是始终慢了一步，她消失了，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看着深渊合上了口，那个眼睛清澈纯粹的、时常对我笑的、我在意的姑娘不在了。

脸上的泪珠滑过，我的心生生的疼，疼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窒息了。

我在深渊闭合之处待了整整十八年。

脑海里不停地回忆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点一滴。一件又一件的事，如同幻影在我脑海里不断地闪现。时常浮现的，是无泪消失之前对我说的话，回想起她曾经告诉我的事，在某一刻，竟觉得是有道理的。

原来，我并不是完全对的，她也并不是完全错的，宽恕应该有，惩罚也需要有，如此才算完整。

殊途，是可以同归的。

当我悟出这一个道理之时，西方金光大现，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我身处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下一刻，便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景象。这里是，极乐世界。

往后的日子里，我潜心研究佛法，听佛言，悟佛意，塑佛心。

不知从何时起，每隔千年总会有一朵绝美的红花出现在极乐世界，我猜测，是她送上来的。看着这绝美的花，许久不曾波动的心再次泛起了波澜——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将它们种进天池，与白莲一起。我悉心照料，看着它们继续生长，它们的样貌开始发生变化，与池中白莲越来越像，久而久之，我便唤它们无泪红莲。

千年一朵的无泪红莲，成了我心中那一丝的期待。

渐渐地，无泪红连被送上来的时间开始推迟，一年，十年……

佛祖告诉我，要将这花送上这极乐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生命的代价。

又过了千年，这一次，足足延迟了百年。我的心中开始不安，根本静不下心来。犹豫再三，我打算去往那无间地狱看一看。

当我正打算向佛祖开口时，佛祖先开了口：“静愿，你可知女娲为何要造人？我们为什么要普渡众生？无泪为何宁愿身死也要创造地狱？”

我疑惑，摇了摇头“弟子不知，请佛祖示意。”

“我们皆是天地因缘所结之果。这天地需要之时，自然就会有人出现，每个人的出现，都有缘由，每个人生来就会带有的使命……

孩子，去吧，向着你心中的那个方向去吧，它会指引你完成你自己的使命……”

“使命？”

“渡世间众生，渡地狱众生，渡她，也渡你自己……”

我终在地狱之口，见到了那绝美的花，无泪红连的前身，也看见了那个印在心里的姑娘，我轻声唤她的名字：“无泪……”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双眸依旧那么纯粹，一如初见。

尾声：

无泪与静愿终在万年之后，于彼岸花前再次重逢。

“无泪……”静愿轻声唤着无泪的名字。

“无泪？”她那纯粹的眼睛中散发出一丝丝迷茫，“你是在唤我的名字吗？”

“你不记得了，是吧？”静愿有些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问着。不过，看着无泪逐渐变得透明的魂，突然明白了，她如今三魂七魄快要燃烧殆尽，记忆，或许大多都忘了。

静愿有些心疼，这个傻丫头，为了将花送往极乐，竟不惜燃烧自己仅剩下的魂魄。

“‘是吧’，好熟悉的两个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我不记得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时间太久远了。”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静愿，我来这里，为了见一个人。”

“静愿？这里没有人，只有受罚的鬼魂。这里十八层炼狱，全都是鬼魂，没有人。”

“十八层？为什么是十八层？”

“不记得了，或许以前我记得，但现在……”无泪顿了一顿，接着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的心好像不空了，好像有什么失去的又回来了……”

静愿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无泪说着话，没有打断，就像以前那样做她的倾听者，她告诉他，这花叫彼岸花，是这无间地狱里最干净的东西，是由她的眼泪幻化而成的，千年开一次，每一次花开，她都会往极乐世界送一朵。

但她忘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不知缘由还是继续送；她告诉他，地狱里的魂魄近些年来已有减少之迹象，世人怕受地狱之苦，更怕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恶事做得少了许多……

无泪的魂魄越来越透明，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最后她对静愿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我忘了他的模样，我快消散了，怕是等不到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好，你说，我一定做到。”

“若是有朝一日，你见到了他，帮我给他带句话。”

“什么话？”

“殊途，可同归……”

“好……我会告诉他的。”

话音刚落，无泪透明的魂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消散了。静愿看着无泪，无泪也看着静愿。消散之际，无泪迷茫的眼睛里突然涌现出一丝清明，她笑了：“静愿……”

静愿也笑了：“终于记起我了，是吧？”

“是啊……”

无泪最后那一丝丝的魂魄都消散了，那是一瞬之间的回光返照。一时之间，万鬼齐哭，它们是在追悼无泪，那个创造了地狱、使世间秩序完整的姑娘。

一颗晶莹的、犹如眼泪一般的珠子滚落在地上。静愿小心翼翼地拾起，捧在手心里。那珠子里隐隐约约仿佛有一缕淡淡的身影。静愿将它放入怀中，离心脏最近处。

十八层地狱，十八年悟道，十八，十八……是吧……

静愿看着这绽放的彼岸花，想起佛祖说过的话。地狱，她创造的地狱，渡地狱众生……或许，这里，她生活了万年的地方也是恶鬼聚存之地，才是他的方向，他应该待的地方。

手指轻轻地触碰那颗珠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静愿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无泪对话。

“我们之间的缘分，是天地注定的，或许万年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