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一

“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本次列车是G1168次列车,由宜昌东开往广州南”。

这是我第四次离开宜昌去广州，下次回家，又是一年之后。

“车”这个字，从我很小开始就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小时候很讨厌坐车，因为我总是会晕车，汽车在路上颠簸着前行，弯道处的甩尾，车上沉闷的空气，都让我感觉到压抑和不适，那个时候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坐车一定要坐在一个靠窗的地方，然后把车窗摇下来，感受着新鲜的风刮到脸上的感觉，在空旷的路上，我还会把手伸出去，感受风的阻力，这有一种让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前行的感觉。所以小时候格外喜欢的是坐摩托，全景的天窗，四面八方的风，大自然以及摩托的发动机共同构成的立体环绕声，都让我觉得很舒适。在我的印象里，我坐摩托车从来没有晕过车，可是也没有坐摩托去过很远的地方，甚至那个时候我都还觉得，摩托是不能走很远的，至少它不能走出它的家乡，走出它的城市，它的发动机只适合在那条小小的街道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已经记不清“车”这个字是怎么进入我脑海里的了，只是现在看到表弟他们手里那些画着各种各样汽车的书，兴许还能猜测到十几年前相同的那个我。

小孩子总是对车充满了兴趣，像看到挖掘机时候的惊呼，看到大卡车时的兴奋，我一直很好奇，孩子们为什么喜欢车，喜欢恐龙。我小时候也是一个狂热的恐龙迷，我参加各种各样的恐龙知识大赛，有很多很多的恐龙书和模型，可是当我逐渐长大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恐龙的时候，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突然黯淡下去了，就像喜欢一个人却没有办法见面一样，这是一种期待过后的失望，但是小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的我，尽管知道会失望，但是心里至少还是有过期许。上次和我哥一起出门，小侄女一直趴在车窗边说要看火车，嘴里哈出的气渐渐模糊了眼前透明的玻璃，小手在水气上面轻轻划出了几个印子，那就像是一列长长的火车；还有在广州的地铁上一个小男孩趴在车窗边对着或者大声呼喊的情景。小孩子和我们和大人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也许只是对于未知的事物始终保持着好奇，我们都在等待着到来一刻的惊喜，对于我们喜欢的东西，对于我们心心念念想着的事情，就算知道它日日夜夜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却还是会敞开怀抱去迎接，还是会等不及，只是在这漫长的等待变成拥有之后，我们也许又不那么在意，这就像是小孩子的恐龙和火车，像大人的感情和快递。

二

我的第一辆车，是一辆小小的蓝色自行车，那是小学时候爸爸奖励给我的期末礼物，我至今记得那辆有着减震的蓝色自行车，当时在路上我就硬是让我爸拆开了包装自己骑上车回家，那个时候的快乐，是很简单的快乐，尽管我的腿还没有长到能让我把踏板蹬圆一整圈，尽管面前笔直的路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可我还是会把车龙头上的铃铛拨弄得叮当响，蹬一下还会站起来边滑行边唱着歌。

小时候在家乡上学离家不远，不用坐车，几分钟走路就能到。后来去宜昌上学，总是要坐很久的车，而我又晕车，所以每次车开一会就要停下来，我要下车去休息一会。大概一年的来来回回，我就锻炼出来了，从初中开始，我就不再怎么晕车，每次大人们说的坐车之前不能吃鸡蛋喝酸奶我也毫不在意，在最开始不晕车的那几年里，我一上车就会向爸妈炫耀：“我现在再也不会晕车啦！”所以在我的意识里，晕车这件事是可以被克服的，只要坐的车多了就不会再晕车了。可是前些日子回老家，我妈在车上突然说她有点晕车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吃惊，小时候我晕车的时候在旁边端水递纸的是她，看起来一点也没事的是她，可是当我早已不再晕车之后，她竟然开始晕车了。

之前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有哪些瞬间让你感觉父母老了”，当时浏览着这些回答，我却觉得好像他们还年轻。可是那天我突然觉得，我妈老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能锻炼出来，比如一个健壮的身体，一项生存的本领，一个处世的性格，但是有些东西是锻炼不出来的，比如说逐渐老去的时光。甚至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从来不需要锻炼的，比如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因为它们从我们出生开始，就一直是那么多那么深厚。

三

一转眼间，当年那个骑着蓝色自行车的小男孩就已经坐在蓝白相间的长长动车上了，六个小时的车程，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他甚至慢慢喜欢上了在车上的时光，座位就像自己一个小小的天地，在这段还未到达目的地的路途中，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用去想昨天的烦恼和明天的计划，坐上了这趟车，就总会到达目的地的，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等待是有终点的，所以才会觉得轻松快乐。

之前离开云南的时候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当火车逐渐远离来的时候看到的碧蓝色建筑，我知道终究还是要和这里说再见了。尽管这七天的时间无比真实，但我还是觉得它像一场梦，不短不长，时间刚好让我们停留在记住和遗忘之间。火车里没有弥勒的阳光，没有小路体和大窝旧的风，我还没从这个地方走出来，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交通发达的现在，送别是一件很快又很慢的事情，快是因为车开得快，车上的人消失的也快，不像以前的时候一辆马车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翻过一座小山包，而慢，是因为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心里走得慢。

二十年来，我坐过很多车，做过很多次车，但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归家的车，那是唯一一辆能让我在晕车的时候还能在到家之前在车上低着头跳起来高兴地唱起歌的车。我以后还会坐很多次车，或许是儿时的自行车，或许是家乡的摩托车，或许是去往很远地方的火车，又或许是像我现在坐的这一列去往学校的动车，可是不管过去多少年，车都还是车，它依旧会是那一辆，把游子带回家乡，把思念送往归处的时光列车。 

G1168还在路上平稳地行驶着，从宜昌到广州，每年相同的季节和时间里，窗外的景色似乎都没变，可是如果没有地图的帮助和列车的到站提醒，我却不知道列车开到哪儿了。可是家乡路上的那些树，却是我每次回去都要嘘寒问暖的老朋友。300多千米每小时的速度，让周围的景色都模糊起来，阴天和晴天也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互相切换，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一天从冬走到夏”，从5℃到25℃，在现在只要六个小时，而过去的有些人们，却要等上一整年的时间。

车，让相见变得容易，却也让离别变得无常。我喜欢坐车，不是因为最后那一个清晰而喜悦的结果，而是那在车飞速越过崇山峻岭的时候反而越发显得漫长却珍贵的等待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