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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谓河广

谁谓河广

作者: 莼公子 | 来源:发表于2016-10-26 18:23 被阅读0次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只有雪花透彻的寒气,握着刀柄的手掌热中带冷,夜行的人马呼出一片白茫茫的热气,霜花在刀身凝结成银色的橫纹。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他忽然醒了,身上并无一片霜雪,四下无人,只有满堂寂寥的寒意。刀刃微微颤抖,那个寒冷的梦令他恍惚间竟不知这是他所经历的哪一瞬的光阴。岁月变迁,雪开雪落,短暂得像一场梦,弹指之间,一切也都不过梦而已。刀身上刻着“清流”两个字,世间唯有这两个字永不磨灭,唯有这两个字证明他仍在人间。

    清流是一把刀,锻刀房热气燎灼,长刀甫一取出便平定烟火。刀匠的眼神逆着光抚摸冰冷的剑刃,低声呢喃:“好刀,好刀。”

    长年做工的粗糙双手将新刀反复把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打算方向。年迈的刀匠忽然想到了什么,在长刀落架前猛地收回双手,在刀身上刻下两个字:清流。

    他是刀匠锻出的最后一把刀,一生锻造了无数刀剑,刀匠唯一一次由自己给刀命名。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

    这个名字,深深刻入刀身而不随日月磨灭的名字,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寓意呢?

    他没有想过。身为一把刀,似乎也不应去想。

    名为清流的长刀被献给王侯,用于实战的刀对于贵族的礼数而言太过沉重,他不久就被赐给将军,上阵杀敌。那是他第一次身临战场,出鞘的一瞬间,他只感到明光照眼,作为宫廷的礼饰之物,他几乎忘却了自己原有着如此夺目的利刃。

    相看白刃血纷纷,杀气一时作阵云。

    他第一次尝到血的味道,温热甜腻,他并不厌恶,也谈不上喜欢。他听见那些久历战场的刀枪哭泣或狂喜。鲜血浸透了他的名字,他的刀身带着厮杀过后残留的余温,心想: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他逐渐抛弃了那股冷漠的疏离,他被锻造的原因就是为了杀敌,刀是杀人的利器,他学会了像别的刀剑一样在迎战前不自觉的颤抖,在死亡的盛宴里咆哮呼号。

    杀敌无数的将军喝得酩酊大醉,用斩杀敌人的刀刃杀死了进谏的忠臣。每一次使用后,负责保管将军武器的士兵都一丝不苟的将刀身擦拭干净,他却感到渗入自己名字的鲜血永远也无法洗去。

    为什么要在乎人的道义呢?他不过是一把刀。他学会了一把刀的冷酷,他只是斩杀而已,无论是敌方的将领还是无意顶撞了将军的士兵,刀的职责只是锋利而已。

    他冷漠的想着,随着主人的心意,刺入护城军的铠甲。

    叛乱被平息,作为逆贼的将军被夷灭三族。他看见另一把尽职尽责的刀毫不犹豫的斩下前主人的首级,而他被作为战利品,奖赏给平定叛乱的功臣。

    刀剑从不能选择自己的主人,它们所要做的只是服从而已。为主人的野心屠戮守护家国的忠贞之士,为新主的荣誉斩杀旧主的血亲宗族。

    借刀杀人,刀剑没有仁义,所要做的唯有杀人而已。

    永不违背主人的旨意,这样就足以胜任身为刀剑的职责了吧?

    叛将的刀剑诛杀了叛将的家眷,作为天子的恩典被供奉高堂,除去祭祀,这一荣誉的象征再无人相顾。名刀被世代相传,但除去恩典的名义外,名为清流的宝刀不过是一把废物。

    由人锻造的刀剑,也会像人一样寂寞吗?他努力成为一把真正的刀,却仍不受主人的眷顾吗?他的第一个主人,随意的将他赠与别人,他对第二个主人一切的暴虐绝对服从,他追随着第三个主人成为铲除旧主的帮凶。他从没有过一句怨言,他只想被当成一把刀来对待。然而无论哪一个主人,都只将他视为器物,和其他器物一样的器物。

    他感到了如同驰骋雪中的冷意。现在是什么时节?是不是已经腊月?到了年祭的话,作为礼器,是可以见到主人的吧?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他换了三次主人,度过了三十二个年祭。主人的家族一夜败落,他听见外面彻夜呼声嚷嚷,某一日一张陌生面孔忽然闯入刀堂,来者浓眉一扬:“啊,是清流刀。”

    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下一个主人。

    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呢?

    他斩过敌军,也斩过主人的妻妾,他也曾在帝王收集天下名物宫廷里与无数刀剑度过只有灰尘可数的岁月。他被叛军握着穿过焚城的大火,他被士兵拿着割断过缝补的衣线。他流落于尸骸遍布的战场,被丢弃于河岸的泥沙。世间流传着关于他神乎其神的传说,而身为名刀的他正被樵夫握于砍柴的双手。

    汗血盐车无人顾,玉环飞燕皆尘土。

    他不在乎这般的沉沦,这不应是刀剑当思考的事。待他最好的主人甚至正是那个樵夫,他每日砍完柴火,偶尔会用占满尘土的手拍拍他的刀背,叹一声:“好一把利刀!”

    刀剑无法逃离辗转的命运,他或许天生本有一股出自名门的傲气,却也早已在无数岁月中消磨。他幻想着自己被樵夫之家世代相传,听到此后的主人用满意的眼神打量着他,纷纷赞叹:“好一把利刀!”然而樵夫辞世,儿子为筹葬父之资,将砍柴的利刃交予当铺。

    人世就是这样,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希望,也不肯恩准满足。

    他再一次沉寂,作为刀剑辗转四方。他已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个主人,他甚至连最早的主人都已淡忘,换到第三百个主人之后,他明白了所谓刀剑的职责,是和一块石头一样,有用时便尽力而为,被抛弃时便将自己视为废铁。他早已忘却了自己当初的希冀,他像一把刀一样的,成为了一把刀。

    一股寒意袭来,他猛然惊醒,前尘如梦,那一场寒冷透骨的大雪,竟让一把刀陷入以往的梦中,那些被他麻木着遗忘的事情,都因此恍惚记起。

    这不是一把刀的所为,他告诉自己。他如今的主人是一位侠士,因为血刃了恶霸而被追杀,倒在大雪之中。他知道这位主人活不了多久,他迟早要被下一个主人接手。

    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脆弱,他恍惚记起自己曾今最向往的正是如今这般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生活,但他此时情愿这位拔刀相助的侠客只是个不问世事的樵夫。

    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忆从前的事情的?他不愿提起那一日,但那一日的情形已无比清晰的如同刻入了他的名字中。

    那一年他浑身的铁锈被磨得干净,与一群锅碗瓢盆一同摆在杂货摊上,两个人都看中了他,和老板讨价还价。旁边忽然冒出个小姑娘,扯了扯其中一人的衣角:“舅舅,你已经有一把刀了,为什么还要买呢?”

    清泠泠的童音让那人微微一愣:“这把刀比家里那把好。”

    “那家里那把要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好怎么办的?”

    “这世上的人都是一个配一个的,东西也是这样的,既然有了,就该守着那个才是。我爹爹说了,但凡三妻四妾的,都不是什么好货!”

    这话令他猛地一愣,复微微一哂。即使是在前几位主人手里,谁没有一库的战刀。人心贪婪,刀剑也不过是可以随意赠送和抛弃的器物而已。人心总是贪婪,但囊括了天下的野心,却容不下一把刀。

    果然听见那男子呵斥:“这是什么谬论!”

    因为和那孩子啰啰嗦嗦,一回神刀已被另一人买走了。男子露出失望的深情,小姑娘牵着他的衣袖安慰他:“家里的袖云也很好啊,你要好好待它才是。”

    他拽着她的余音,忽然刀脊生寒。好好对待……一把刀吗?小姑娘用说着人的语气说着一把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埋藏在灰土里的百年前的夙愿:

    希望被这位主人好好对待。

    刀刃在简陋的刀鞘内猛然震动,他想要看一看那个小姑娘的面容,而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淹没在人群之中。

    再也见不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想着,他在百代的岁月里早已明白人与人的缘分何其浅薄,何况是并无一丝牵扯的人与刀呢?

    但自那时起,他忽然又燃起了初生之时希望,他又变得不像一把刀。

    那时至今,已经十年。

    他恍如想起自己此刻本应被埋在雪里,但他此刻已被拭尽积雪,置于桌上。那股唤醒了他的寒意并不是积雪,而是推门而入的一阵寒风。

    “你醒了吗?”

    那是一阵清泠泠的嗓音,和十年前如出一辙。

    他不可置信的望向来人,那是个正当年华的少女,一身朴实的粗布衣服,面容却和三月的春风一般和煦。

    那张面容与他靠着想象拼凑出的无隙重合。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刀刃凭空发出微微的鸣响,刀没有眼泪,否则他此刻大概已凝结了一生的铁锈。

    侠士昏倒在大雪中,偶然路过的少女救了他一命。侠客想要离开,姑娘却坚持要他留下。

    “在下正受着追杀……”

    “正好我爹也是逃犯呢!”

    “……”

    “在下一个男人,你一个姑娘家……”

    “我和邻家大娘们都说了你是我舅舅,我最不缺舅舅,不差这一个。”

    “……”

    “你身上的旧症不治,再一个月就死了,我爹留下的药方,就治你这‘骨蛆毒’的一服我还没试过,你走了,我找谁试药方去?”

    “……”

    “姑娘的恩情,在下无以为报。”

    对面的人想了一想:“你既然带着刀,一定会武功吧?这样好了,你教我武功,外加劈柴挑水种地,当你的药费和吃饭钱。”

    “……恭敬不如从命。”

    怎么看都是姑娘稳赚,清流刀表示刚才想哭只是个错觉。

    侠客想了想,双手把刀递给她:“这个也一并当作谢礼吧。”

    “这不是你的刀吗?”

    “家中本有刀剑,这一把是为了防别人认出,临时买的。”

    姑娘捧着刀刃细看,那是他等待至今的珍视的目光。

    姑娘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

    “清流?传说中的名刀清流?”

    “当然不是。”

    侠客毫不犹豫的否定。他并不在意,侠客并非第一个不识之人,沦落多年,他早已不在乎当年的虚名。

    “是我一个人的清流就足够了。”少女的指尖轻轻抚过刀身。“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他感到一股足以令他粉身碎骨的温柔,为了怕划伤她而拼命忍住了鸣动。他仿佛看见他刚锻出那日,刀匠的眼神逆着光抚摸冰冷的剑刃,如同注视着自己的骨肉。清流刀,他曾有数百年的光阴找寻自己姓名的寓意,思索身为刀的职责。但此刻,昔日百代的岁月都已泯灭成灰,他不是将军杀敌的利器,不是帝王朝堂的供奉,不是传说中的前朝古物,不是失却威名的砍柴刀——他只是属于少女一人的清流刀。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END


    彩蛋:

    “大侠,这把刀看起来很贵,你给我以后可不许反悔哦!”

    侠客看着少女一脸势利,露出难得的无奈神情。

    “……好”

    “大侠,斧子昨天坏了还没有修好,你拿清流劈柴吧!”

    怎么还是劈柴啊!

    “那个,清流好歹是把刀啊。”

    就是就是,爷爷我可是传说中的……

    “刀不就是拿来劈柴的吗?”

    大侠,我们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


    本来只是个脑洞忍不住写了,真是仓促又草率呢。最近看刀剑乱舞的虐文被虐得肝疼,日本有九十九神的观念,有时候会想如果器物也有灵魂是怎样。身为花心第一的射手座的我反常的非常专一,连对物品也是一样,经常某一样东西家里已经有了,觉得再买新的家里那个会不高兴,这种观念不出意外的受到了广大群众的热烈嘲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脑洞也有自己不被理解的怨念吧。很多地方没有表达清楚(因为懒),本来是严肃题材的但最后忍不住又欢脱了(习惯性逗逼)。清流是杜撰的刀,在某处看到用刀剑的人心中澄澈,刀法也会宛若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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