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九年的冬至,北斗又移转向北,刺破天空,漏掉了全年积蓄的最后一点温度,阳光斜指时令,寒日最苦短,月辉铺满节气,冷夜更漫长。三位耄耋老者,再没有在伏蒙的早晨里醒来,她们在前一日不同的时辰里永远睡去,一个挨着一个,像是飞去天际的大雁,默守某种秩序,执着地为了消失而前行;她们的生命选择在同一天凋零,如同一场秋风后的花谢花落,宛转凄凉飞旋,漂浮在岁月之上结伴远去。死亡成了一种奔赴的态度,不管是回归天堂还是汇入来生,一路上相随,就走得坦然。从八十八岁到九十四岁,寿数都已很高,她们一生历经了所有的苦难,尝尽了所有的辛酸,才拥有如此坚强的年龄,人能活到高寿,自然已掌握了许多生存的方法,能够面对所有的灾难和困苦,手握着赚了不少的时间,不再抄心人世的是是非非,漫无目的生活着,老天对她们已经没有办法了,便撒手不管了,似乎世上没什么再能伤害到她们,除了时间和命运,还不停算计着她们脱逃的时日。所以她们挑选了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冬至之前,集体抛掉手上富余的时间,挣开了一生悲苦的命运,用一无所有的决心,离开了这个熟悉的世界和温热的故乡。那一眼难于望穿沟梁起伏的田野,再等不来她们远望的目光了;那一把湿润温馨孕育生物的深厚黄土,再握不到她们粗糙的手掌了;那天空中悠闲嘻戏而过的几片云朵,再看不见她们在风中撩动的头巾了;那夜夜挂在头顶眨着眼睛的几颗星星,再陪伴不了她们夜行的脚步了;那袅袅炊烟中儿呼娘唤的阵阵声音,再传不到她们的耳朵了;那驴鸣狗吠鸡啼雀噪门户开关的日子,再寻不见她们的身影了;她们沿着这个惯常静悄悄的村庄小巷,相跟着一直向西,到头了也没有回身,让没有她们的这一天黄昏,不断漫长,漫长到许多村人的内心......
穿过东边黄河河谷的阳光,还斜照进伏蒙的巷子,又一天的清新照常展现在伏蒙的面前,由于老人去世,好不容易噪杂起来的人来车往,搅乱了过往的冷清,人们为死亡集结,孝衣素白,旌幡飘动,几声急促的鼓点散落在悲伤的心头,一支长吟的唢呐撩乱了满目的泪水,香烟袅袅绕绕,烛火摇摇曳曳,静静的棺椁,装满了离人一世的故事,寂寞的遗像,留存了逝者一生的缩影。曾经推开晨曦洒扫庭除,曾经顶着烈日扬起裤角的尘土,曾经踩着泥泞艰难地独自前行, 曾经倚门守望夜色中晚归的亲人,曾经落满晚霞疲惫的面容,以及她们全部的老年光景,都到此为止,剩下的就只是记忆中的模样了:灰灰的老人,灰白的头发,灰旧衣服,弓着腰,拄着拐,活在一群年轻的人群中;有时侯打完吊瓶,也要颤悠悠地做饭,洗碗,晾衣服,晚来时摸索爬到炕角蜷缩着睡了;有时候窝在朝南的墙根,让阳光毛毯一样暖烘烘盖着,闭上眼睛老牛反绉一样不断回想,在春色里拉粪,施肥,洒种,在夏日下锄草,割麦,拾穗,在秋光中掐谷,摘花,挖薯,在冬夜里纺线,织布,纳鞋;有时候也支起小木桌,几个人一起摸一幅纸牌玩,相互对照自己的老境,唠叨着经过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岁月,让所有的苦此刻都变得无滋无味,絮叨着儿女们成长的每个细节,把他们丟掉的童年又一页一页拼凑起来。
四季轮回,节气循环,阴阳盛衰,生死代谢,白昼闻烟火色,黑夜听风雨声,一辈一辈优蒙的村人,都会活到死亡的年龄,一个村庄死人的事情,就像用簸箕挑选谷种一样,在节气寒暑的不断颠簸下,干瘪空秕的最先被一一筛了出去。人能够活到满脸皱纹,耷拉着眼皮,嚅动壑牙的嘴,不停咳嗽,大声喘气的时侯,一双青筋暴露的手,早已抓不住幸福了,在世上把自已活得百无一用,死亡是下决心步行去往最远的地方,死亡成了生命最好的归宿。生者为逝者清洗完身体,修理了面容,穿着好寿衣,婴儿一样抱着放进簇新被褥的住处,哭泣着送别;逝者带走与生者相陪的所有记忆,令生者在此后的日子中不停怀念,逝者在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也是为生者蹚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其实总是生死相依着,中间隔着厚厚的黄土,生者有一脚会踩在逝者的脚印上,生者有时会疼,而逝者没有感觉;随着冷冽的寒风,生者有一声哭喊会追上逝者的微笑,生者看见的是回首的温暖,逝者看见的是迎面的寒冷;有时候连同逝者停止的呼吸,也会在生者某个喘息中闪现,生者会不断咳嗽,死者会悄无声息。
当白昼最短夜晚最长时,在伏蒙,人们为三个老人送行,也如此这般行进着自己的生或者死。村庄打开圈栏,放走一些人,留出一块疼痛的空白后,又赶紧围住了另一些人,归还他们满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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