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十年代，是我们祖辈的年代。忆苦思甜中的忆苦大概就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我的太太出生于那个时代。
记忆中的太太是一个和蔼可亲，满头白发的老人，腿脚不太好，稍年轻的时候喜欢麻将。
小时候，我喜欢看太太的脚。她的脚食指耷拉在拇指上，我觉得十分特别，有时候我总想把它掰开。晴天的时候，她会用很烫的水泡脚，把脚泡软了就拿出一把剪刀，剪掉一层厚厚的皮。我问她疼不疼，她说不剪掉才疼，脚上有个鸡眼，不剪掉磨得疼。再大一点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的脚指头和我的不一样。她第一次向我讲起了她的一段往事。
我的太公是一个德高望重老师，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全国掀起了文化革命运动，太公在挚爱的讲桌上被人抓走押送到了县城，太太听到消息后风尘仆仆的从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家里赶到县城。南方的雨季格外长，太太说她去监狱的那天雨下的格外大，厚厚的泥巴路时时让她拔不出脚。就这样她一口气在那个雨天走了三十公里，从下午走到了晚上。到监狱的时候她浑身湿透了，人也快僵硬了。她匆匆的见了太公一面，太公是一个格外要强的人，状态不好。她说太公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和四个孩子，不要太着急，他马上就会回家。太太只会点头，一个劲的说她会等他。她又连夜赶回家，回家才觉得脚生疼，脱下雨靴，脚上磨满了泡，脚食指苍白，那会她还不知道这只脚趾头已经断了。
没过几天，监狱了传来消息说我的太公去世了。
我没问太太当时的心情，我也很少听她提起太公。直到一天太公阴寿的时候，爷爷问她要不要来拜拜太公，太太说不拜。我跟在她后面听她小声嘀咕着，说好等你回来等了几十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那你也回来啊。我永远不会拜你。那次，我看到倔强的太太眼角含着泪光。
太太守寡的时候刚36岁，此后她就独自一人抚养着四个孩子长大，往后的几十年间，她为生计奔波生活硬生生的把这个重担压在了她的肩上。她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平常做做鞋子，在外面接点针线活，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她娘家一直接济着她，但从没劝过她改嫁。太太是个要强的人，不好意思一直接受哥哥姐姐的救济，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把她的小儿子送给了村上一个没孩子的女人。爷爷他们哭着要把弟弟留下，但她知道她没能力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她说很长一段时间爷爷叔公都在怨她，她也特别思念小叔公。
爷爷和叔公因为阶级问题不能上学，这使她格外担忧。据说我家曾是书香门第，而他的子女却连上学的机会也没有，她说爷爷他们一直无缘上学是她最大的遗憾。她唯一的女儿特别漂亮也很懂事，十八岁就嫁人了。她说那门婚事她是不同意的，但姑奶奶执意要嫁她也只能准了。她希望姑奶奶幸福就好。姑奶奶刚结婚那几年，一直很幸福，她觉得特别欣慰。但好景不长，姑奶奶和她老公之间经常争执，一次争吵中，姑奶奶选择了自尽。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天，她煽了姑爷爷两巴掌然后昏倒了过去，料理完姑奶奶后事后，她是被抬回家的。她说，那会她也想随她们而去。但是，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她说她的小儿子还没有认亲。
小叔公认亲的事情，我从小听过只言片语。爸爸说认亲的那天，爷爷背着一个背篓，他坐在背篓里。太太和爷爷一路上没有说话，到叔公家的时候，太太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具体的过程他记不清了，爸爸说他只记得太太那天露出了姑奶奶死后的第一个微笑。
爷爷说送出去的孩子很少有好结局，一直以来我们都不信，觉得他胡说。直到我三年级的一天。爷爷在我们小学当厨师，那天他请了几天假，我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回家的时候太太和爷爷都不在。奶奶说，小叔红在郴州煤矿挖煤，在矿井里被煤堆砸死了。爸爸带我去叔公家的时候，太太和叔公的养母抱在一起，那会我看到了两个瘦小的背影。太太仿佛一颗草，一吹就能倒掉。
太太的一生是坎坷的，晚年她却越来越豁达。大家都很尊敬她。过去我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爱戴她，但今天我知道，她值得。太太七十岁的时候，在家打打麻将，她的牌友们说太太思路特别清晰。晴天的时候她还在太阳底下做点针线活，她做的衣服和鞋子都是黑色的。我问她现在还做什么衣服，她说她要做一套衣服死去的时候穿，自己做了一辈子衣服，要做一身穿着去见太公和孩子们。
后来太太慢慢的痴呆了，甚至不认识我。但她一直喜欢吃糖。她说人生太苦了，要有点甜头。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跟我聊聊天，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她说知识改变命运，也是完成她的遗憾。她还说要我好好照顾爷爷，爷爷没有文化，一路走来没人心疼过他。
太太走的时候很安静，在临晨她安安静静的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我一回家就在灶前给我煎蛋的背影，也没见过耷拉在大拇指上的食指。我只记得太太说的，人生啊，咬咬牙总会过去。没什么把我打倒。她所经历的磨难没有成就她，但这些磨难也始终不会摧毁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