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出壶时，举座皆惊。六个人不约而同向前探过身去，凝视着余老师手里浓稠晶莹的茶汤，我脱口而出，“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我当然知道诗鬼李贺写的是酒不是茶，但那一刻，我真觉得只有用琉璃、琥珀、火齐珠，三美相合，才能形容这杯六十年老铁观音的美丽。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茶汤。它有琉璃似的晶莹，明亮着却不咄咄逼人。灯影下，茶杯里像是坠入一块水晶，那莹莹的光芒，让人有一种冲动，恨不能伸手进去一把将它捞出。同时，它又有琥珀才有的胶质感，温润浓稠还华丽，使你急切地想要握在手里摩挲。更要命的是它有火齐珠一样的色泽，既有紫玫瑰的含蓄又有红玫瑰的浓艳，是真真切切的“翡翠火齐，流耀含英”，美得人惊心。
这样的茶汤，怎忍下咽？正在狐疑，只见余老师将接下来的两壶茶汤一起并成一杯，解释说，茶太老，汤太浓，咱们得从第四壶喝起。我看一眼公道杯里晶莹的茶汤，心里暗自叫好。
已是深夜，不远复茶室显得比白日更深邃幽静。古老的红木桌椅，泛着不易觉察的光晕，那份隐隐约约的华丽，透着岁月积淀的从容与沉静，刚好与桌上的老茶相互呼应。原来年华老去并不只是可悲，有些美，是岁月特别的奖励。
还在茶汤的绝美中沉迷，第一盅茶已由余老师分进了大家面前的若琛瓯。捧杯轻嗅，是干而爽的陈味，淡淡的，很纯净。小心翼翼让茶汤徐徐入口，顿觉口中云蒸霞蔚，仙气飘渺。这已经不是茶了，而是曹植笔下那个若隐若现的洛神宓妃，其态也，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其神也，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茶汤已经在舌尖羽化了，入口时的醇厚已化作一抹轻云悄然融入我的身体，让人飘让人醉让人迷。
但它又的确是一泡茶，一泡经历了六十年岁月的老茶。我在茶汤里迂回求索，想象着六十年前，当我尚在母腹中孕育时，它恰在树梢萌芽。它一定是受了神谕，所以一直保持着它的美丽，就为了六十年后在不远复茶室与我相遇。
六十年很长吗？对于历史而言，它很短，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对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来说，它实在太长了，长到几乎等于一生。两万一千九百天，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个小时，三千一百五十三万零六千分钟，十八亿九千两百一十六万秒的瞬间。一想到这些，想到我就这么分分秒秒一路走来，那些坎坷那些荆棘，那些陡坡那些平滩，那些春月夏花，那些秋霜冬雪，不由得骇然心惊：这一路稍有闪失，便将与它终生陌路。这是多么神奇的邂逅，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有次看到一个视频，台湾著名的紫藤庐主人周渝先生说，他偶然碰到一缸60年的老茶，泡了一杯，当即泪流满面。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但就是泪流不止。
这又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东晋名将桓子野北征，看见之前自己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前后不过三十年，已让这个东晋名将感慨涕泗。幸遇六十年的老茶，周渝先生泪奔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发现，自从两千多年前，孔子在江上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后，中国人似乎就集体入彀了，时常为岁月的流逝哀叹。偏偏人生又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于是好多人都觉得生命是个负累，就像叔本华所说，在无聊和痛苦间不停摇摆。
但是我想，即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是还有一分如意吗？如果存在是必然，当我们走过了岁月的千山万水，疲惫麻木之际，尚能在转角邂逅惊人的美丽，撞见奇迹，那八九分的失意也会因了这一分如意烟消云散吧？
一杯六十年的铁观音被余老师冲了二十多壶，茶汤仍然绵柔顺滑。舍不得这样的好茶，大家一致赞同用大壶煮饮。不远复主人涂老师也兴致勃勃，找出私藏的民国时期景德镇造漱玉瓷杯，恰好七个，一人换一个大杯。就这样，一群茶痴，开始边饮边聊，三壶饮罢，枣香尚存。我仔细咀嚼着茶汤的滋味，辨别着杯璧上的花纹，老茶老杯老桌椅，还有身旁的老同学，岁月沉淀出的美，在这个春夜彻底将我淹没。但这次，我没有泪流满面，恰恰相反，我心生欢喜：岁月啊，你尽管老去吧，但有这样的美丽邂逅可期待，欣赏生命的奇迹，走遍万水千山也值得。
2023年4月17于骊庐
（注：文中泡茶者即即余闻荣余老师。福建尔雅茶文化史博物馆创办人，茶器收藏大咖，老茶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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