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大学生

      这是江汉平原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某个小镇的小院。小院里澄澈的池塘如一面银镜倒映着湛蓝色的天空，在水中潜游的鱼儿就像天空中漫游的云朵。院子里有稚嫩的小草，傲立的白杨，蹁跹的粉蝶，五彩的蜻蜓，叽喳的小鸟，还有职工们精心耕耘的菜园。小院和每片树叶，每滴露珠，每朵云彩一起沉睡，一同醒来。

    （一）农田艺术家--小邵

      小邵也许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留下记忆的大学生，个子高鼻梁高，天然卷发，春风满面，潇洒自如。毕业于华中农大的小邵，站在小院的菜园里，轻风徐来，菜花裹着菜香在风中摇曳，小邵卷发飘逸，宛如沐浴在改革开放春风中的农田艺术家。因为卷入6月的那场风波，小邵原本分配至省农垦局的工作泡汤了，不得已来到了小镇的小院，但他依然永带微笑。

      小邵来小镇不到一周就有了一个叫小芳的女朋友。小芳有着标致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也许，小芳才是失意的小邵永葆快乐的源泉。

      因为是大学生，小邵分配工作后获得国家干部身份，在小院里分得了专供干部的三房一厅福利房。这房子在当年可是个稀罕玩意，我爸是个守仓库的临时工，只能住在池塘边上单位盖的瓦房里，好在冬暖夏凉。门前的池塘冬天水落石出，清澈见底，偶尔可以捞到几条小野鱼改善伙食。夏天有满塘的碧莲和绿荷萦绕，小青蛙或在荷间跳跃，或在水面潜入潜出。我羡慕小邵高大上的房子，小邵却羡慕我家的原野生态。闲来无事时，他总喜欢坐在我家的门前，望着池塘发呆，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当有人喊他的名字时，他总会回到春风满面。有时候小芳也会来到池塘边，靠着他的肩膀，池塘映在小芳清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了灵魂。漫天的流云在他们的头顶轻步走过，水面的浮萍在他们的眼前泛起涟漪，我在他们身后，静静的看着早已在我心中定格的美丽画面。

      夏末的一天，小邵去小芳家提亲了。他特意去镇上最好的理发店把天然卷发烫成了人工卷发，还找小院里的领导借了堪称八十年代宝马的“嘉陵”摩托车为代步工具，提着两瓶“白云边”好酒和两条“白沙”香烟，载着小芳隆重的上门了。

      小芳的爸爸是一名屠夫，他把刚进门的小邵像拽猪一样拽出了门，并猪一般的嚎叫：你再也不要进老子的家门！老子的姑娘肯定不和你睡！老子的姑娘怎么看得上你这种下三滥！原来，小芳的爸爸早给小芳物色好了对象——镇上供销社领导的儿子。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供销社可是众人垂涎可滴的地方。我印象中幼儿园的同学，只要父母有一方是供销社的，就有吃不完的棒棒糖和泡泡糖，而我，只能吃一分钱一颗的纸包冰糖，棒棒糖和泡泡糖可是一毛钱一颗哦！供销社领导向小芳爸承诺，只要结为亲家，小芳的嫁妆除了大彩电大冰箱和“嘉陵”摩托车，还可以把小芳弟弟转为“商品粮”户口。小芳的爸爸不能说没有骨气，毕竟诱惑着实不小，至少比我有骨气，因为在幼儿园谁给我一颗泡泡糖，我就可以任其差遣。

      不久，小邵离开了小院，也离开了小镇。有人说看见面黄肌瘦的他在一个黄昏去了省城。

      我再次见到小邵是1997年，他已经明显发福，他不再满面春风，而是一脸凝重，眼圈水肿。他的背已微驼，肚腩如怀胎七月。是的，一切变化的太大了，变得像不是同一个人，变得像不是同一个世间。现在的他已被人尊称为邵部长，高就于某市宣传部。我爸有求于他，我们坐在邵部长家的客厅，他的爱人为我们削着苹果，她看上去知书达礼，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但长得不好看，脸部和右腿有很明显的残疾。邵部长的烟瘾可大了，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非常用力的吸着烟嘴，当腮帮鼓起好大一个包时，才不得不万般不舍地吐出烟雾。他抽的是“阿诗玛”香烟，香烟盒上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半身像，我觉得酷似小芳。

      据小镇的老人们讲，小邵的岳父曾在小镇驻队生产劳动，后来去省城做了大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邵。但我眼前常呈现这样的场景：小邵抽着“阿诗玛”香烟，听着那首风靡一时的《小芳》，满面春风的脸上流淌着两行清泪，眼泪滴落成花，像极了小院池塘里盛开的荷花。

      （二）田间斗士——小万

      小院之内，时光很慢。小草和菜花年复一年的凋零又盛开，有风吹过，婀娜摇曳，飘送芬芳。

      小邵离开小院三年后，小万来了。小万同样毕业于华中农大。

      小万中等个头，有着铁青色的皮肤，蓄一副中分头，发梢总是遮住眼睛，他喜欢时不时甩一下脑袋以移开遮住眼睛的发梢，或者用手撩一下脑门上的头发，固定一下自认为酷比的发型。黄昏时分，小万总爱叼一只香烟，站在菜地旁，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打望着挂在西边的红日，红日里难道住着仙女么？彼时的小万，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在眼前的菜地里，摸爬滚打无数次。

      小院的北面有一个禾场，禾场的东南角有一座小山似的稻草堆。我经常和小伙伴们钻进钻出，令我不解的是，小万这么大一个人，也经常钻进钻出，他的伙伴是一个叫丽蓉的女人。

      丽蓉是一个粗壮而勤劳的女人，我常看见她提着装满米糠的大木桶去禾场西边的猪圈里喂猪，也常看见她坐在家门口，在洗衣板上搓洗着一大盆衣服，我还见过她舍己救鸡：曾有两只母鸡掉进池塘，已下沉近一米，丽蓉奋不顾身，跳进池塘，用木桶把鸡舀上了岸。湿了身的丽蓉，让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女人胸前的那两个球，丽蓉的那两个球像篮球那么大。从此，每当丽蓉从我身边走过，我总会多看几眼那两个晃悠悠的篮球。

      小万和丽蓉很快结婚了。结婚后，他们不再去稻草堆里钻进钻出了。他们总是激烈的吵架，丽蓉有时拿着铁锹在小院里嘶吼着奔向小万，小万一个趔趄，摔倒在菜地。丽蓉趁势飞扑在小万身上，咬他掐他，小万本能地抓起菜叶扔在丽蓉脸上，丽蓉还他两个耳刮子。

      2003年，小院的国有色彩慢慢褪去。禾场上稻草堆积的地方，盖起了两间平房——小院改制，小万因为无钱买下福利楼，两间平房成了小万新的落脚地。小万原本盖了三间，其中一间因触及违法建设，被镇里的城管小哥们拆了。小万夫妇也突然没有再上演菜地里的争斗，丽蓉毫无征兆地患了乳腺癌。

      丽蓉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患病虽然让她失去了战斗力，但她对小万的咒骂却日复一日。她认定自己去了天国后，小万会给孩子们找来“后妈”；她认定自己是因为小万的虐待而患病；她认定小万是她这辈子的克星。

      如今，小万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过着简单的生活。每当我回到小院，总感往事依旧：黄昏时分，小万依然站在菜地旁，斜着眼看着红日。红日里真的住着仙女么？

      世间悲欢离合，欢歌载舞。

      却总有静谧的片刻，

      只要你的内心世界足够辽阔。

      老万～祝你安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