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封神演义》，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当时，刚上初中一年级，阅读起来还有点难度，但是，书中的世界常常令人惊奇，方弼方相居然有三丈多高，殷郊殷洪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追杀，哪吒闹海的无畏精神，神仙斗法的千奇百怪，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促使我克服重重困难，包括不认识字的困难，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古典名著。
有一个时期又对这本书特别轻视。比起《西游记》的神话描写，《封神演义》实在显得过份呆板，和孙悟空、猪八戒比起来，里面的人物似乎也失色不少。小说想要着力表现的，似乎不过是天命，天命归周，通天教主、申公豹、闻太师所做的种种努力，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小时候觉得极其精彩的十绝阵，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因此，整理旧书的时候，书架上一套并不算旧的《封神演义》，也当做废纸给卖掉了。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封神演义》中的闻太师，——也许是因为看电视，看到里面的反面人物，——这才惊觉，原来《封神演义》的作者，心胸还是很开阔的。我们中国人历来写不好政治斗争，《三国演义》是四大名著之一，但是，作者一旦不同意这个人物的政治倾向，便免不了要在道德上给这个人物抹黑。曹操本来是中国历史上很了不起的一个人物，但是，被小说在鼻尖上涂上白灰，变成一个小丑。小说写曹操杀吕伯奢、杀王垕、杀杨修，以及描写曹操在南阳强占张济的妻子，引发张绣的叛乱，长子、爱将被杀，用意都是在道德上贬低曹操。流毒流传至今，我们可以看看作家刻画人物的本领，如果是坏人，一定是道德败坏，尤其是性生活混乱。政治上有错误的人，有不少道德败坏、性生活混乱的人，今天我们反腐打掉的大老虎、小苍蝇，有不少人就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不能反推，不能说但是道德上有瑕疵的人，政治上就一定错误，或者说，道德败坏是政治上犯错误的人的专利。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有问题，最好从这个领域写出他的问题，不能简单地从道德上抹黑，证明他是个坏人，然后，所有的错误都是这个人的了。习惯于这样描写人物的作家，可能是因为没有相关的证据，或者说笔力不够。
带着这样的眼光看《封神演义》中的闻太师、比干、商荣、殷郊、隐洪，就会发现，《封神演义》对这几个人的描写还是了不起的。他们爱他们的国家、君主、父亲，因此想竭力保全他们的国家，甚至受了委屈也不改初衷。最终，他们捍卫的国家灭亡了，他们的君主、父亲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暴君，但是，小说并没有把这几个人写成什么坏人。他们不知天命，或者说站错了立场，是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但是，作为一个人，他们是忠臣，是孝子，具有许多在中国人看起来是美德的道德品质。小说写出了他们的思想感情，把他们写成了一个个在时代变动中的个体，而不是一个政治符号，因此，他们不幸的命运，还能撞动读者的心。
我们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文革前的许多作品，塑造反面人物的时候都严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甚至，这个问题至今仍然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封神演义》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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