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九)
北方的秋转眼即逝,很快就入冬了,入冬了就快过年了。过年无疑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二踢脚在空中连响了三声,姥姥抬头看天说:“到年下了,这是谁又不过年了?”
“为什么不过年啊?”我问。
连放三个二踢脚是报丧,这是村里的俗规。没过一会儿,姥爷走进家门:“唉,二妮子可算是死了。”
二妮子是个老头,是村里属一属二的怪人。几年前村里来了个算命的,他要人家算他能活多少岁,算命先生说这有违天条不能算。二妮子就砸人家摊子,算命先生只好给他算:“你能活到六十五岁。”
二妮子一愣,笑着摇头说:“不准,不准。”
虽是如此,二妮子却多了一重心病,眼看着六十五一天天近了,他竟越来越疯癫,只说自己六十四,又过了几年还是六十四。
“二妮子今年多大了?”姥姥问。
“总得七十多了。”姥爷说,“若不是犯浑从房上摔下来,兴许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我喜欢看埋人,村里所有人都喜欢看埋人,不仅停灵的几天有露天电影,出殡时更好看,一听锣鼓鞭炮声,吃饭的扔下饭碗、干活的扔下家伙、学习的扔下书本……都跑了出来。我喜欢白纸剪成的灵幡,随着行人飘飘摇摇,像无处归依的灵魂,而乡民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孝子们尤其是女眷们的哭相。
等送葬的过去,我跑到街上玩,太平爷爷的小推车就停在那里,车上有好吃的、好玩的,我不敢走近只能默默看有零花钱的孩子们买东西。
“得儿,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舅舅,舅舅五短身材,脸庞黑红。我不喜欢舅舅,可他似是很喜欢我,只要见到我就给我买东西,他把我拉到太平爷爷的小推车前说:“买两块糖。”
“我想要……贝壳酥。”我说,贝壳酥五毛钱一袋,无疑是零食中的贵族。
舅舅也不含糊,给我拿了一包,他看见旁边的小玩具:“快过年了,舅舅给你买个小玩艺儿,你挑吧。”
我心花怒放,平日里心知它们与我无缘,所以我连看都不多看一眼。此时我终于可以贪婪地看看它们了,我选了一只瓷白兔,小兔浑身上下洁白似雪,只有两只眼睛是红宝石。
舅舅付了钱,跟太平爷爷说:“你可点准了啊。”
太平爷爷咧嘴笑着说:“我这一个眼,可看不准。”太平爷爷早年打仗的时候打瞎了一只眼,可他脸面方正且总是笑容满面,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也并不觉得可怕。
我揣着贝壳酥和小白兔一蹦三跳地跑回家。
姥爷看见我问:“这都是谁给你买的?”
“舅舅。”我说。
这时姥姥提来了半筐麦子:“得儿,你去立朝那换点果子去。”
果子就是油条,我特别爱吃,于是放下东西接过麦子高高兴兴地去了。二斤麦子换一斤果子,立朝称好麦子,把齐码码、油漉漉的果子用牛皮纸包好交给我。
“你是姚大爷家的小闺女吧,能干活了……”立朝这么一说,旁边几个人纷纷看向我。
我立时红了脸,我最不喜欢别人问我是谁,仿佛我总是与别人不一样,其他人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难堪,我脸皮薄,很禁不住。我赶紧拎着果子往回走。
回家后把果子交给姥姥,进到屋里,姥爷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中,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心头突突地跳着,惊讶地发现我刚买的小白兔正躺在地上,兔子的耳朵却被摔掉了。
千千(九)
忍耐,是我很小的时候就习得的一项技能,这个技能十分简单好用。到小卖部里忍住口水什么都不拿,被训斥的时候一声不吭,吃饭时不挑不拣把米粒舔干净,以至于牙痛、肚子痛以及身体各种小毛病都忍住不吭声——简单得很。
所以像宫缩这样的痛我照样不动声色。
三大爷的三轮车颠簸在冰疙瘩般的土路上,我与葛姨盖着花被子坐在挂斗里,大红底的被面上印着繁复的龙凤图案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与二十年前姥姥家的被子一模一样。葛姨紧紧倚在我身旁,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肩,我与她本素昧平生,是我根本说不清关系的远亲,此时此刻她却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荒野茫茫,举目皆是冰雪,雾霭沉沉,分辨不出来是上午还是黄昏,长时间的幽闭使我时空错乱,此身此地让我如置梦中,过往的一切如同这白浓的雾,混沌不清。
车子颠簸得厉害,我咬紧牙关,把自己缩在厚厚的棉被中,寒风掠过眼底,生涩冰冷。
我们去了一家私立小医院,葛姨扶我下了车。
“你先在这里等会吧,一会办好了住院再把被褥搬过去。”葛姨向三大爷说。
三大爷点点头把被褥卷好:“你们可慢着点。”
我在葛姨的搀扶下进了医院大厅,一项一项地办理住院手续。
咬牙忍着剧痛,手颤抖着签了一沓文件。小时候家人都说我听话,有一次磕破了头,血沿着头发温乎乎地淌下来,姥姥在木门后捻了些细土糊在伤口上,我大哭着,眼泪走珠般往下滚,旁边有人说:“得儿听话,别哭了啊,再哭姥姥姥爷就不喜欢你了。”
我想不哭,无奈哭得太厉害怎么也停不下来。以后我就明白了,遇事先忍忍先不要哭,不然哭到停不下来姥姥姥爷就不喜欢我了。
我一直都很听话,小心地遵守着这世上的规矩,可是当我拿不出结婚证明时就像交不上作业的孩子,并不是为没学到知识而惭愧,而是觉得对不起老师。我替办手续的医生为难,那医生却毫不介意,照数收了钱后就安排了床位,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交了押金,我只剩了一把零钱,我将钱收进钱包,葛姨则一路搀扶着我进了病房。
三大爷把大花被子扛了进来,铺好床,我在桌子上发现两只摇头摆尾闲逛的蟑螂。
葛姨问我吃不吃饭。我笑着摇摇头,已痛得毫无食欲。
内检完,医生说:“宫口开六指了,进产房吧。”
“都开六指了,你咋也不疼啊?”葛姨惊讶地说。
“还好,不是很疼。”我说,后背上出了一层细汗,两腿颤抖得站不起来。
幸好葛姨是经常干农活的,身子骨硬邦,我依靠着她一步一步往产房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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