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人

        J先生长得极丑，尤其五官似乎移了位，眉毛显然长偏，左边眉毛偏左，右边眉毛偏右，露出宽宽的一条鼻梁的大道，但是眼睛又挤在中间，似乎天生不让眉毛遮盖。鼻梁不但短，鼻孔又朝着天，配着一张兔唇的嘴。左右的耳朵侧立两旁，象被扯出来复不了位一般，五官都争宠似的显露着，让J先生实在难以安抚。

J先生不爱露脸，也是情有可原。倒不是怕别人恶心，而是懒于去解释，自已的脸都难以安抚，还要费尽心思去安抚他人，J先生很觉得恶心。

J先生没有什么错，但也没人说他好。J先生于是宅在家里。

“吃自己的饭，总不会有人说什么。”J先生愤愤不平地对着镜子里的J先生说。“不做点事，那有饭吃？”镜子里的J先生对着J先生说。镜子里的J先生尽管话说得很是难听，J先生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事实。

碍了面子就饿了肚子，看来千真万确！

“总不能让镜子里的J先生也嘲笑我。”J先生很是悲愤，“别人瞅不起也就算了，你算什么，丑得要命，也敢嘲笑我！”J先生下定决心，一定得让镜子里那位先生刮目相看。

J先生不但学会了化装，而且学得了一门绝学：面皮制作，不管何种面皮，J先生都能仿得一模一样，不但大小形状密丝合缝，颜色也毫无差别，连动起来的表情也丝毫不差。J先生把眼神练得出神入化，口技学得神乎其神。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猪，也学得惟妙惟肖。

镜子里的J先生完全认不出了J先生，“今非昔比”，除了J先生自己，镜子里的J先生对任何一张脸皮都赞不绝口。

“别说吃饭，现在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J先生非常自信。想要威风一把，只要做一张领导的面皮，往那里一站，都可以耀武扬威，都可以指手划脚，都可以颐指气使，哈哈，都可以；想要钱，更不在话下，随便做个明星的面皮，往那个台上一站，摆弄几个POSS，嗯嗯，有得是；要是看上了一个结了婚的美妇，只要趁她老公不在的时候，做一张她丈夫的面皮，嘻嘻，美得很；若是一个没结婚的少女，只要找一张富家公子的面皮，哼哼，跑不了。而且，反正用的是别人的面子，挨骂也好被吐口水也好，即使被打脸，尽管有些痛，但痛不是关键，关键是丢了别人的脸，其实与自己没什么相干，改日换一张打人的脸，是很容易报仇的…

J先生日日威武，夜夜风流，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有了面子，J先生好处是捞了不少，但也不尽然。就有那么一次，J先生仿了M领导视察了一个小县城，县领导自然不敢怠慢，大摆着宴席，热烈地欢迎着M领导，知道M领导特别豪爽，也特别能喝酒，县领导特意挑了几个能喝会吹的官员陪席，J先生本不善于饮酒，但也不能丢了M领导的面子，J先生只好痛快地喝，可是J先生又实在痛苦，喝下去吧，J先生的身子受不了，不喝下去，M领导的面子受不了。可是，不管J先生怎么样地喝，M领导总是面不改色，县领导看着M领导面不改色，就越是轮番地敬，尽管嘴巴是长在J先生身上，可还是在M领导的脸皮子底下，得看着面子行事，j 先生又不好撕破面子，尽管他真的很想拉下脸来，但他还是不敢。J先生喝了一轮又一轮，M领导就是不动声色，M领导越是不动声色，县领导越是不敢怠慢，酒是一轮一轮地喝，除了M领导面不改色之外，其他人，包括J先生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J先生都口吐莲花了，可是M领导嘴里仍然叫着酒…

从那以后，J先生才知道领导不是那么好当的。

      J先生知道用别人的脸只能逢场作戏，作戏则不能当真。可是偏偏J先生又鬼迷心窍了一回。

      事情是这样的，原来J先生仿着G老板睡了几回他的小情人S小姐，缠绵几次后，J先生却喜欢上了S小姐。没动情还不觉得，一旦动了情，S小姐就有些异样的感觉了，总觉得G老板老是变卦，前一回还许诺送钱送物，后一回只是求情索爱，绝口不提许过的诺，就算S小姐明言，G老板却总是支吾，说G老板完全支吾，纯粹不当回事，又不完全是那样，有时又很爽快，上回答应过的事，下回就立马兑现！S小姐尽管有些不明的感觉，但也找不到蹊跷。因为假面人最怕看到自己，J先生是不会让G老板看到他自己的，J先生总有办法让G老板看不到自己。于是J先生和G老板总能轮番地到S小姐的小屋求欢，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S小姐是不敢拒绝的。

    最让S小姐诧异的是她生了小孩之后，G老板时而对他大吼大叫，骂她是偷人的婊子，时而又对她和风细雨，恩爱有加。S小姐特别委屈，明明是G老板的种，怎么长得就是不象G老板，小孩的脸被谁拧过似的，歪瓜裂枣的极不对称。

 

小孩的长相越来越难看，这引起了G老板的极大愤怒，G老板与S小姐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J先生尽管极力为G老板圆场，却也只是经常到S姐处露露脸，答应S小姐的事，却是一件也办不到。S小姐不甘心希望落空，找G老板要补偿，不料G老板早忘了旧情，又恋了新欢，自然不认识了S小姐。威胁S小姐若再纠缠，将会让S小姐打入大牢，S小姐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无计可施。GS的彻底翻脸，让J先生再也不好圆场。可是J先生又实在不甘心：装是装不下去了，可是也没有胆量认亲，S小姐是不会同意的！

既然假戏作不了真，J先生只好将错就错，“人不就是一张面子吗，面子是给别人看的，又不是给自己看的，只要骨肉是自己的，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相信不相信也无所谓，自己知道、自己相信就行了！”J先生想得很清楚。

G老板彻底抛弃了S小姐，这是理所当然的。J先生也不能仿G先生再去混S小姐的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S小姐无可奈何，也只好把它当成理所当然！唯有J先生却不这么认为，他G老板有理由放弃，我J先生可没有理由放弃！

所有这一切，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解决，面子是没有用的，J先生想，只有“钱”，钱才能解决问题，只要有钱，S小姐就是“我”的，小孩也是我的！

幸好，现在的J先生自然不缺钱！

但为了稳妥起见，J先生还是换了一幅面皮，这样更能让S小姐接受，太丑的人，总是要多费些功夫。帅气和阔绰，正好让S小姐摆脱了生活的窘境，又有了骄傲的资本，至少可以让G老板自己去打脸。S小姐并不想知道J先生的来历，尽管此时的J先生已然成了M先生。

M先生让S小姐很感动，不但出手阔绰，关键还对小孩很亲热。小孩长得丑，更有天生的缺陷，可是M先生丝毫不介意，竟让小孩叫爸爸。

没有太久，M先生便成了一家之主。唯一让S小姐不解的是，每天晚上睡觉都是分房睡，更多的时候是M先生与儿子睡，S小姐单独睡一间，且M先生不允许S小姐到他房里，有需要时，只有M先生去S小姐的房里。

尽管说不清理由，就当是他的一个癖好吧！S小姐想，比起G老板的讽刺与威胁，这样自由多了，况且还不失面子。

M先生给足了S小姐面子，M先生却让J先生很为难，因为M先生既不是名人，也不是政要，只是J先生给S小姐的面子，单单靠“M”先生的这个面子，J先生是没法生活的，没人捧，也就没有了钱，而钱才是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关键！原来，每次J先生扮演完了各种角色，都可以在家里拉下面皮，做回他的J先生。可是，与S小姐在一起就没那么方便，出门和回来时都得是M先生的面皮，在外面还得换A、B、C、D各种面皮，只有回到自己房里才可以拉下所有的面皮，这实在是一件很恼人的事。J先生总想减少出去露脸的风险，但是，外出的少了，业务也会变得生疏，不但找不到感觉，容易露马脚，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业务，只有天天在一个圈子里混着，才有信息来源，偶尔外出一次，自然找不到该模仿的角色。生生地套上一个角色，很容易撞车，万一碰上一个真李逵，一次就足以至命。

J先生的业务确实越来越少，倒不是他的业务生疏了，而是他的顾虑多了，有些胆怯了。原来他是无所顾忌，临时装领导露一下脸，台上提几点要求，台下提几个条件，自然会有察颜观色的人，让J先生很受用，即算是厚颜无耻，丢得也不是自己的面子；或者逢场作戏，随便信口雌黄，自然不由J先生负什么责。可是J先生一有顾忌就不敢放肆了，因为J先生被逼过几次，最惊险的一次，让他差点下不了台。

有一次，J先生扮个F领导到一个较为偏远一点的县去私访，正准备在一个部门会上作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不料门外进来一人，竟指着F领导破口大骂，骂他忘恩负义，骂他手狠心辣，骂他阳奉阴违，骂他猪狗不如…F领导和众人都莫名其妙，F领导更是一幅很无辜的样子，那人本以为F领导会叫人把他哄出去，或者象往常一样，气势凌人地斥责他，他也早想好了鱼死网破，不料F领导竟然面不改色，装着一幅不相识的面孔，这可让那人火冒了三丈，转而向众人数落着F领导的历史。原来，那人曾经是F领导的恩师，曾经都在省府工作，F领导还不是领导时，那人一手把F培养成了领导，但是自从F当了领导之后，慢慢培养了自己的势力，竟把那人甩到一边，不但把那人的羽翼剪除殆尽，把他本人也调到偏远的郊县，而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每一次的安排F都做得合情合理，说得也有情有义。就说这次把他调往郊区，原先说得是近期郊区有个大项目要上马，许多人都争着去，作为恩师，F领导当然不会让肥水外流，先占了位子，不但有权，更有实惠，并且后来人也不好插手。F领导不但为恩师做了工作安排，生活上也给了细致的安排，有一套他人送给F的大院，F让恩师使用，恩师本也有退隐山林的意向，经F这么一说，也便兴致冲冲地来到了郊县。到了郊县之后，原来现实远非想象中美好，项目根本没有着落，自己不过是一个寡头司令，根本就无权无职，所谓的大院，不过是一座古旧的屋，住在里面，几乎与世隔离。那人本是一个伤心的人，更到了一个失意的地方，几乎度日如年，总想找F讨个说法，可又一总见不到F，似乎刻意躲着，这下F竟能亲到郊县，恩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J先生扮的F领导当然不明就理，一直打着哈哈，但作为领导，自有一套高屋建瓴宏伟大论，说要以大局为重，要有全局意思，整体思路，不能因个人利益而意气用事，要保持艰苦朴素，率先为民的优良作风，个人不能不思进取，更不能脱离组织，搞享受主义…说得是义正言词严，慷慨激昂…

台面上恩师自然是说不过F领导，台下的事又见不得人，恩师尽管憋着一肚子气，但又没机会发作。因为F领导作完一番重要指示之后，说省里面有重要事情，匆匆走了。

J先生这一趟自然什么也没捞着。   

J先生每次用完的假面皮都存入他的库房，精心保留着，记录他的每一段历史，他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的密室里，独自欣赏他的杰作。这些记录他风光历史的面皮，此刻都面无表情，曾经叱咤风云的战士，此刻都成了兵马佣；曾经倜傥风流的才子，此刻死气沉沉；曾经威风八面的政客，此刻黯然神销；曾经神机妙算的高知，也玄机不再。若不是有些回忆，又怎能分得清谁是谁呢，J先生回忆了很多场景，唯一没有自已的面孔，偶尔冒出自己的面孔，也是卸妆时镜子里的一个影子。面子原来都是给别人看的，留给自己的不过是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