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同室操戈
三月初三,新令颁布近四个月的大梁,已然有了诸多变化,多年荒芜的土地有人开始耕种,民间贫寒之士也逐步走进了各州县官署,参与举荐考核,一切,似乎都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在发展。
这一场变革,注定要青史留名,史官必定会在这位帝王的本纪里大书特书此次变革。然而,七十年前的同样一场变革,史籍中却只有寥寥数笔一带而过,言道先帝崩,其弟济王秉遗诏即位,就连民间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相关传说。只因为,那一场变革,见不得光。
七十年前,七月初三夜,一向忠诚护国的济王,突然发动逼宫,瞬息之间,群臣倒戈而向,依附济王,济王声势大振,亲率士卒冲进内殿,将正在酣眠的兄长,也即当时的皇帝,刺死卧榻之上,皇子嫔妃无一幸免,后宫宦官几乎悉数杖杀。
事定之后,查验罪人名单,却发现少了两名羽卫,一名小宦官,还有先帝仍在襁褓的一个皇子。
济王此时已然即位,暗下追杀令,一定要将那几人活着拿来见他。
半年之后,领命的羽卫首领回来了,带回来四具烧焦的尸骨,依稀可辨身形。经宫中太医查验,身份无疑,确然是那出逃的几人,至少,小皇子的身份无误。
皇帝陛下信了,这位太医,是他济王府带出来的人,出身当时大梁最有名望的医药世家丹泽谷。
自此后,皇帝陛下四处征战,将兄长手里一盘散沙割据混战的局面总算拢到了一起。而他此时,也已风蚀残年,遂将他眼中这一片大好河山,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个儿子极是仁德,他希望儿子将来秉承他的遗志,带领大梁走上复兴辉煌之路。
当年随着他一同起兵的几个大家族,都得到了应得的利益,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当年那种情况,对方能将阖族利益押在自己身上,他是对他们有感恩的,于是,没少封赏他们。
这其中有个一等一的功臣,便是他济王府带出来的司隶校尉,起初干冒天下之大不韪,随他起兵,后又随他南征北讨,数次遇险均能奇迹生还,他一直觉得这位姓凤的属下,是自己的福将。遂,晚年时,他封了凤家为大梁第一个异姓王爷,聘凤家的大女儿为太子妃,着凤家的二女儿可世袭王位。凤家一时荣宠无限。
与凤家可与争锋的还有一家,乃是王家,王家是百年的大家族,经营品类涉及甚广。当年他起事时,王家家主感恩他曾经帮王家平过一场冤狱,遂毫不犹豫站在了他一边。
世事变化,风云莫测,凤家和王家一时盛极荣极,当从未想过自己的家族也有衰败的一日。
皇帝新令颁布,太后重病不起,王家一时受到多方打压,不得不一点点出让自己的利益。那些多年来受王家牵制挤压的小门小户,趁此机会更是像鬣狗一般紧紧咬住不放,逼得王家不得不让出更多的利益。比如,各地的紧要职官,还有,一些贡品的生意。
而那个被百姓称作双凤凌云的凤家,后来的景况,更是令人扼腕。
凤家大女儿,聪慧贤淑,十六岁上聘为太子妃,太子登基后册立为后,二十岁上产下一子,册为太子,二十二岁上遭逢巨变,此后三年,悒悒而终。
凤家二女儿……
……
北地三月,寒意刺骨,檀老大和他的主人,立在漠北城西北六百里的一片广袤荒原上,这里还保持着冬天的模样,春风过处,刮面如刀。
三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那场大战,檀老大跟着他家二小姐,以三千骑兵,突袭敌寇两万人,从夜半一直厮杀到旭日东升,荒原上死伤的士兵堆积如山,将整个雪野都浸得一片血红。
战到最后,敌兵残部数百人溃逃而走,他抢到小姐跟前,发现自家小姐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她临去前嘴里含含糊糊一直念着两个字:孩子,孩子……
檀老大是凤家的人,这是作为烟霞居东家的她首次知道。
她遇到檀老大的时候,刚来大梁一年,那时,她只有烟霞镇上一家烟霞居。
檀老大是死囚,据说是叛国的罪名,军中大佬着人将檀老大蒙了头,带到烟霞镇南边的一处林子里秘密处死。死囚本应由朝廷下狱处决,这军中的主事人却要如此处死檀老大,她一时好奇,救了人。
她没有问他的过往,只问,愿不愿意做她的随从,虽然,做她的随从可能还不如死了舒服。
檀老大没有犹豫,跪拜在地。
她说,往后别跪了,她不喜欢。
救了檀老大的林子东边,有一泓深水,她随口就赐了檀老大这个名号给他,说,往后再收了随从,就往下排就行了。
如若不是派檀老大去沧海查那件事,大概,檀老大会把有关自己有关凤家的这一切永远埋在心里,任它烂掉。
当檀老大到了沧海,跟着那个腰挎柳叶刀的人到了一处大宅子门侧,那人一拐身就不见了,檀老大抬头,那宅子门匾上四个烫金大字:滇南王府。
他忽然醒了似的,想起来这府里住着的,是曾经的姑爷,他的拳头不由攥紧了,那力气似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
他本不该如此张扬,毕竟主人说过,他行事要比别人更为谨慎,可是,他实在忍不住,想去替老爷,替小姐问问那位姑爷,当年到底为何!?
他一回到漠北,就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主人说了以后不要跪,可他自认违反了主人的命令,跪在地上请求责罚。
而他的主人,烟霞居这位东家,听了他所说的一切,竟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怎不弄死他?!
他一脸愕然。
主人说,走,带我去你家小姐埋骨之地看看,我要去凭吊这位女英雄。
于是,便有了二人立在这荒原的一幕,檀老大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地面冻得比石头还硬,檀老大好似毫无知觉,脑袋碰着地面,咚咚作响。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抛妻弃子,勾结外敌,罪不可恕!”
她冲着空旷的原野念叨。
此时,她方始明白宫里那人说的那个死老头子是谁。算起来,是那人的姨丈,因这一人,令他姨母战死沙场,外祖一病呜呼,母亲遭逢巨变弃他而去,想来那时年幼的他,对那始作俑者,必是恨之入骨。
不过,话又说回来,因着那老头的存在,也使得他坐稳了那把椅子,轻易无人敢动。
如此复杂的情感纠葛,不是她能处理的来的,她目前最为要紧的乃是处理那老头勾结外敌之事。
“一转眼,他也六十了……”檀老大叹息,
“什么?六十了?那应该会大肆操办吧?”
“大概会,听说,他那个妾室生的女儿,前年丈夫亡故了,如今住在滇南王府……”
“还有女儿?挺厉害呀,那妾室呢?”
“妾室据说十多年前故去了。”
“原来如此,听说莫华的父亲是那老头当年的属下,老头六十岁的寿筵,我要亲自去,明天找莫华要个身份。”
“寿筵上人多眼杂,我陪您一起吧。”
“不用,我用漠北军的身份去,你们谁也不用跟,在南瑞侯着就行。到时候也一定会有名流商贾,就让鲁少代表烟霞居好了。那老头什么时候生日?”
“九月初六。”
“好。”
第二十章 岸芷汀兰
李七雪原定的二月初去滇南,不想谷中来了几位病患,一耽搁,就到了二月底,那王府的管事有求于他,也不敢催促。等他坐着王府的马车,一路跋涉,到达沧海的时候,已是三月初三日了。
李七雪去过的豪门贵邸不在少数,单他丹泽谷就足够豪奢,所以,他对着滇南王府的巍峨气势,丝毫不起波澜。
王府管家一路引着他,直奔王爷的住所。
据那管家说,王爷正月里突然偶感风寒,一病不起,请了无数的名医,施针的用药的炼丹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丝毫不见起色。至今仍是无法言语,行动不便,时时不能离人。
李七雪就着下人手上的银盆净了手,二指搭上王爷腕脉。
下人们都退去了,只有管家一人伺候在旁,安静的卧房内,悄无声息。
片刻之后,李七雪抬起手,对管家说,此疾虽则常人难医,就算医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不过有他在,定能恢复如初,就是需要费些时日。麻烦管家安排府中安静客房,他不喜人多嘈杂。
管家诺诺而去,李七雪坐在案前开药方。
“苏伯,那位名医到了吗?”
院内,传来一个悦耳婉转的女子声音,那声音,听在李七雪耳中,仿佛从他遥远的记忆中拾起了一段,挑了出来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个经年未忘似曾相识的声音。
说话之间,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款款而来,进了王爷的卧房,身后跟着两个仆妇。
那人看似二十八九,眉如远山,明眸似水,一身浅青色裙裾,腰间环佩叮当,头上并无多少珠玉钗环,只端端别着一支莹白的玉簪。
李七雪握笔的手一颤,墨点洒在刚刚写就的药方上,氤氲开来。
进门的那人也看见了几案前的李七雪,一时怔愣,随即,试探地叫了声:七雪……
这位女子,便是滇南王爷的女儿,闺名汀兰,封号兰县主。前年夫君亡故,她便回来滇南王府,依父亲而居。
她头上那支白玉簪,乃是李七雪亲手雕琢。
十六年前,二十岁的李七雪,跟着师傅四处游历行医,在一处僻静山村,师徒二人遇到一个病患,是位女子,三十多岁,身边带着个小姑娘,十三四岁,家中虽极素俭,却甚为神秘,仆妇皆是哑的。
那女子身体羸弱,似有先天不足之症,加之惊吓离乱,五内不调,师傅便和他住在村中,每日里为这女子施药调理。
李七雪性子本就洒脱,彼时正当年少,每日里与那小姑娘甚是相得,那姑娘安安静静,俩人一动一静,倒很投机。
一晃两年时间,女子的变化在十四五到十六七之间,正是青春懵懂的时刻,俩人日夕相对,自然难免情愫暗生。
李七雪亲手雕了一支玉簪送给那姑娘,说,这是聘礼,改日回家,就着家中长辈请人来你家提亲。姑娘抬手摸头上的玉簪,含羞点头。
几日后,师傅接到家中来信,道是师祖病重,须得即刻回去。
师徒二人匆匆离去,告别时姑娘立在一株细柳下挥手的模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中。
半年多后,忙完师祖的后事,李七雪来到村中,岂料早已人去屋空,村中更无人知道那家人去了何处,只说一夜之间连带婢仆举家消失了。
此后数年,他利用行医之便,四处打听过那样两个女子,却从无消息,似乎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那样两个人。
但是,他知道,那人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他在谷中建了一座园子,题名“岸芷汀兰”,那里住着丹泽谷的绣娘,他不拒绝那些世家将女儿送来谷中做绣娘,只不过是存着一点私心,希望能找到那个人。
他在扶雪小筑的卧房里挂了她的小像,仿佛这样就可以一解相思。
及至后来他盛名在外,大梁的世家女子前仆后继垂青于他,他却只在心里嗤笑一声:稗草岂能与芝兰比肩!
……
入夜,王府的花厅里,两个人相对而坐。
“汀兰,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父亲派人来接,赶得很急,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这些年,你听过我的名字吧?”
“是有听过,但是,外间传言的你,不像我记得的那个你……”
“呵,我的名声确实很差。”
“也不是,七雪,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还是当年的你。自当年分别,我没有一刻忘记你。我从十三岁初遇你就……”
“汀兰,原来你是滇南王爷的女儿,难怪当年我遍寻不到……”
“父亲一直将我们母女养在外面,也不知为何。我十六岁上才随母亲搬回了王府。”
“你……还好吧?”
“好,父亲以往对我们母女十分冷淡,大约是因为母亲只是妾室吧,父亲的正妻听说在我出生前就故去了。父亲年纪大了,如今,倒对我百般疼爱。”
……
李七雪看着面前的汀兰,她还是以往的模样,面容比十六岁时也差不到哪里去,若说变化,大约是添了几丝成熟女子的韵致吧。
汀兰一直是他心底的伤,看见她,那伤口就汩汩涌出血迹,他没有重逢的惊喜,竟然只有说不出的疼痛。
“七雪,你送我的簪子,我一直戴着,看见簪子,我就想起你……”
“汀兰,你父亲的病有我,你放心吧。”
……
李七雪在滇南王府一待就是三个月,老王爷的病有了他,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每日在园子中伸伸拳脚了。
李七雪每日里除了为老王爷固定诊脉,施针,其余时间基本闲暇,便是陪着汀兰下棋抚琴,也时常四处走走,滇南的精致别有一番风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俩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沧海明月
从漠北归来,已是五月,她回了上都。
她同鲁叔打听了一些关于凤家的事情,不想这凤家之事,民间知之甚少,鲁叔也只隐约听说,那位滇南的王爷早年出身贫寒,后来娶了凤家二小姐一时飞黄腾达,岂料后来又娶了妾室,不知为何,凤家二小姐竟然年纪轻轻捐躯了,这个中细由竟无人得知。
鲁叔这种说法,同她先前在丹泽谷看的那个故事书没啥区别,大约那个故事书便是根据这零星的传说编出来的。
看来,此事还得进宫。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何事?
“凤二小姐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好!”
很少与她对饮的皇帝陛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解忧”,一饮而尽,开口讲他那位逝去三十年的姨母的旧事。
凤二小姐自小熟读兵书,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十六岁那年,她在一次战役中,看见了勇冠三军的苏景,苏景那时二十六岁,凉州之战中以良家子身份投军,历经三年,已是一名骑都尉。苏景得老王爷召见,二小姐随侍在侧,她直直开口便问苏景有无妻室,苏景跟在老王爷军中,对这位凤二小姐早有耳闻,不过隔着身份地位的差距,所以从未往那个方向去想。今日小姐开口便问,倒给他整个大红脸。老王爷见此情景,捋髯大笑。就这样,凤二小姐嫁给了苏景,苏景一跃成为老王爷的女婿,一时羡煞众人。
有一次凤二小姐领军出征,平东海之乱,于战场之上,救得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柔柔弱弱,似已失去记忆,不知为何流落东海。凤二小姐见她可怜,就收在身边,没当仆役使唤,只想着等有机会了,替这女子找寻家人。
那女子在凤府一住就是两年,老王爷此时年纪已迈,想着自己又无儿子,将女婿当儿子养的,遂,上奏陛下,将世袭王位传与女婿。
苏景得继王位,正是风光无限,一时贺客盈门。
有一晚,他喝的多了些,醒来时,便看见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正是府中那个失去记忆家乡无着的人……
彼时,凤二小姐领兵去了南边,月余,凤二小姐回府来,苏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自己做了错事……
凤二小姐自小受父亲和姐姐宠爱,少有人违逆她的意思,然今日,她自以为万里挑一的这个心无旁骛能与自己白首偕老的人,竟然做出了此等事情,叫她如何能平心静气。
就在她狠狠数落苏景的时候,她的屋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自己搭救的女子,她含着一包眼泪,跪倒在苏景身边,哭着为苏景求情,说是不怨苏景,苏景喝醉了,她想着承了他们夫妻的恩情,所以自作主张进这屋来伺候苏景,谁料……总之,她现在肚里是苏景的孩子,不求名分,只求把这孩子生下来,她就离开……
“去她娘的,扯什么鬼淡!就该一巴掌拍死她!”
她气得爆粗口,皇帝陛下大约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种粗话,愣了一愣,又接着讲了下去。
凤二小姐当夜离开了凤府,单人独骑直奔北边的军营,那时正值隆冬,大雪漫天。
再后来,就是前线传来战报,凤二小姐亲率三千精兵,克敌两万人,敌灭,凤二小姐所率部众无一生还……
老王爷闻讯一病呜呼……
“我的母亲,一时间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经受不住打击,也病倒了,捱了三年,最终舍我而去,那时,我才五岁。至此,凤家再无一人,那个忘恩负义之徒,却躲去南方,再未出现。”
凤家的事情,像是一个刻意上演的悲剧,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苏景勾结外敌,可能,只是可能,我还没查清,你怎么想?”
“必诛之而后快!”
“可是,他手里握着大梁过半的精兵,所以,你如何筹划?”
“我现在并无可堪重任之大将,莫华虽说资历不浅,但莫华你了解的,他谋略实在……”
“肖儒,肖儒虽然年轻,可是心思缜密思虑长远,绝对是可用之才,我看好他。”
“肖家,倒是可用,只是……”
“若凤家还有人在,你用不用?”
“凤家无人了,这是大梁人尽皆知的事情。”
“好吧,这事再议,肖儒值得培养。对了,今年那苏景六十大寿,你应该会派人去贺寿吧?”
“虽则他不来上都,该去的人还是一直都有去,每年年节,生日,都派了人去。”
“今年寿筵你打算派谁去,我看看能不能一起,因为,我也要去。”
“你也去?做什么?”
“那件事咯,寿筵宾客繁杂,定会有所收获。”
“今年,陶瑾去吧,他老成持重,大事上我放心,还可照应你。”
“好,改天认识认识。”
……
六月十六,滇南,沧海。
据说,沧海明月十分养眼。
满月的银光,铺陈在沧海之上,在那一片银光之上,有个细长模糊的小点,乃是一叶扁舟。
缓带轻裘面白须青的陶子玉,正在月下抚着一把琴。曲子颇有些高雅,抚琴者甚是陶醉。
听琴者身材高挑,险险立在尖尖翘起的船头,一袭素白棉布袍子,下巴微扬,看似正望着那轮圆月,不知是在细聆琴音,还是在慢慢品咂月亮之上的那些明明暗暗。
银光之上,距小舟极远处,还有一条流光溢彩的大船。
李七雪立在船头,汀兰微微倚着栏杆,身体不经意般小心靠近他那织锦白袍,她浅青色的裙琚在微微夜风中与李七雪的织锦白袍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李七雪并非初次来赏这沧海明月,自老王爷身体好转,汀兰便时常与他来这沧海。只是今夜,那一轮明月,似乎格外的明,格外的亮。有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意味,像极了那人的眸光……这样想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似乎很久没有阿烟的消息了,自从来了滇南,时时刻刻都有汀兰的身影围着他,让他没有空闲去想到阿烟。原来,阿烟,只是他闲暇时才会想到的人么?!这个想法惊了他一跳,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惊人的结论。
恰在此时,一阵少见的曲调被夜风送进了他的耳朵。那曲调豪迈狂放,并非大梁常见曲子,好巧不巧,他听过一次。而此刻,演奏此曲的,正是他此前听过的乐器。
同一个乐器同一支曲子。
世上从来不少巧合,但他不相信今夜的这个巧合。
汀兰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
沧海既在滇南,便是王府的。
王府的大船直奔小舟驶来,而小舟上二人,此刻却在闲话。
“小韩,若不是这趟差事,我不知还要花多久才能寻到你这位酒中知己。蒲县的事,多谢援手,往后我只喝你的解忧,这可以吧?!”
“老陶,挺懂啊?!知道我爱财。”
“烟霞居爱财爱到骨子里了,大梁谁人不知?可烟霞居兴办学馆,抚孤怜寡,周济灾民,也是无人不知!”
“哈哈,顺手之事,纯属无聊。”
当王府的大船距离小舟越来越近的时候,陶子玉看清了船上的灯笼,知是滇南王府的人,白日里已经见过老王爷,不想夜来赏个月又偶遇这位汀兰县主,幸得他向来随性,并不十分在意。
倒是那位着棉袍的,似十分不喜此等场面,抬脚要离开的样子。却不想,脚步未起,掩在棉布袍长袖中的手腕却被人捉着了。
面对的两人,一个尽力克制满眼的欢喜故作严肃,一个却眉眼弯弯一脸狡黠。
陶子玉看清了掠到小舟的人影,放下心来,抬脚登上王府的大船。
李七雪也带着那着棉袍的飞身上了大船。
两下里坐定,汀兰偷眼观瞧,那个被李七雪称做是小徒弟的棉袍少年,眉目清秀尤胜女子,神色间却有冷冷的寒。
这种场面上的赏月,不过是又一些废话的集散地而已。
月上中天,那少年似已十分困倦,脑袋一点点低下去,身体也一点点歪过去……
就在快要倒下去的一瞬间,李七雪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年捞住在怀里。
汀兰惊了一下,县主这个身份使得她稳稳坐定了没有惊叫出声。
待她整理好思绪,李七雪已经抱着那少年跃上小舟,丢下一句:我带阿烟回去休息了,汀兰,你父亲身体已无恙,今日便告辞了。
“七……”
汀兰一个“七”字卡在喉咙里,小舟早已飞驰远去。那未及出口的“雪”字,生生被吞了下去。
陶子玉不发一语,一脸了然的淡淡笑意。
第二十二章 卖了师傅
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素白的纱窗上点缀着零星可见的一两棵兰草,有清新的花香扑鼻而来。
这是丹泽谷的扶雪小筑!
她散着发,身上是素白的中衣,屋外的园子里,李七雪正在亭中捧着一卷书,大约又是在校注医书。
当她披上外衫,来到亭中,李七雪抬抬手,示意她过去,她听话地踱过去,李七雪放下书卷,拾起几上一把小小的木梳,往她的发上落下。
自从去年九月来到谷中,檀七被赶走,她的身边只有阿回和李七雪可供差使,李七雪不忙的时候,早上会替她挽发,同她一起用早餐,白日里答她疑问,很有师傅的样子。一旦忙起来,几天都不见人影,便只有阿回陪着她。
今天一早醒来,她还有些恍惚,似乎时光还停留在去年秋天的样子。等她站在窗前,望着亭中那个白衣的人影望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又回到丹泽谷了,究竟如何从千里之外的沧海回到丹泽谷,她完全没有印象。
“我怎么睡得这么沉?!”
“你的身体出了点状况,是我专程带你回来的,这谷中气候,适宜修养。”
李七雪说这话的时候,一手稳稳捏着那把小梳子,一手轻轻拢着她的长发,似乎他陈述的便是事实,这个徒弟让他十分操心费神。
“哦。原来那个王爷的女儿是你的意中人啊,确实,够得上倾国倾城之貌。之前找书的时候在那边小屋里看见她的小像……”
“汀兰与我,只是旧识。”
“知道,早年相识相知,因故离别多年,如今重逢呗。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何当年没走到一起,不过,从她看你的眼神,能看出来她爱你至深。”
“都过去了。”他语气淡淡,
“倒是挺般配的,各方面来说,恭喜你,将来你结婚,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至少两棵雪灵芝……啊!”她的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似乎是李七雪在挽发髻的时候力气使过了些。
“将来,万一有人对大梁不利,这事又与你相干,你会怎么……”
“大梁与我无关,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害我替你操心就好。”他斩钉截铁回答,
“我能惹什么麻烦……”
她说着这话,心里却在思考一件事。
陶子玉来沧海与王府商议王爷六十大寿的筹办事情,她借着机会在沧海四处走了走,上次檀老大说的黑衣人,拐进王府就失了踪迹,她很怀疑这事儿跟王爷极有可能关系不大。原因是,这位王爷当年因着妻子的事情,多年来躲在滇南韬光养晦不问朝政,但每当宫里那位遇到麻烦的时候,都能果断伸手斩断朝中某些人的非分之想,足可证明,此人对大梁,或者至少对宫里那位,并无异心。如果这样的话,那黑衣人为何还会以王府作为掩护,看来必是王府中有内应,而且此人必定地位不一般。否则,以这位老王爷的手段,任何人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别忘了,这位王爷,当年可是军中智勇双全的少年将军,若非如此,岂能入凤二小姐的眼。
如此想着,似乎有一点拨开云雾现月明的迹象,一个念头闪上她的心中,难道?!她想起在沧海之上见到的那位汀兰县主,那女子的仪容极其婉约,容貌神色之间带着一种曾经熟悉的印象,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见过的一个小岛上的人……柳叶刀,身形迅捷怪招迭出,来无踪去无影……莫不是……她心中越想越疑惑,越想迅速拨开遮在眼前的迷雾。
“我要回趟上都,不能住在这里了,实在抱歉啊,等我忙完了,我一定遵守承诺,回来丹泽谷。”
“我陪你去。”李七雪简单决定,
“呃,你不忙啊?!”
“不忙,今日便出发吧!”
……
丹泽谷到上都,若是她一个人,便可以自由选择行路方式,可是两个人,她得考虑他,遂,最后只能骑快马,两匹马一路飞驰,穿州过县,晚间在烟霞居歇一晚,次日再行。
李七雪十分执拗,烟霞居最贵的客房他不住,偏偏要住在她的卧房,临时添一张榻,说辞是她身体有恙,不能离人。
十来天后,到了上都,一进门她就安排人给谌渊送信。
暮色中,一乘小轿静悄悄入了宫。
“陶大人回来了?”
“前天到的,有件事……”
“说呗。”
“你那位师傅,他待你可好?”
“诶,我拜师这事儿你都知道了?消息挺灵通啊。挺好的!”
“他……要成亲的话,你……”
“这个我知道,就那什么,你那表妹呗,老王爷的女儿,我见着了,长得没的说,挺般配的。”
“陶瑾带回来那人的书信,滇南的军队交由朝廷,最好是莫华执掌,他另向我求一件事……”
“什么事?”
“赐婚!”
“给谁?他又要结婚?他都什么年纪了还……”
“他的女儿,给他的女儿赐婚!”
“哦,那挺好,赐呗。”
“你就不问问赐婚于谁么?”
“这个我不关心,我跟她不熟,爱谁谁!”
“李七雪,你的师傅!”
“哎呦,这还需要赐婚吗?他们不是早八百年都两情相悦了吗?”
“你没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替他们高兴,就是这结婚的话,又要我破费一笔……”
“听说,你那师傅对你甚为要紧,漠南那次,是他救了你吧?”
“差不多吧,不过,他没说,我就假装不知道,不然,救命之恩,还得一大笔银子,不对,金子,他很贪财的……”
“……你这么着急来找我,定是滇南的事情有眉目了?”
“对的,正要说这个,你一打岔就忘记了。滇南的事情很有可能跟老王爷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也有关系,我怀疑问题出在他那个女儿身上,确切说,应该是他当年那位妾室的身上,有猫腻,但是,我还没找到证据,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
“他的妾室,不是东海的一个民间女子么?”
“你见过?”
“当然不曾,她什么身份,岂能入宫。”
“可惜了。”
“那女子究是何人?”
“如果你那表妹的娘有问题,李七雪会不会受株连?”
“你舍不得?”
“是可惜,丹泽谷毕竟于大梁有益。”
“那就不准了。”
“不!准!王爷寿宴交接兵权和宣读赐婚旨意,婚期放在一年后。给我一年时间,我来查清这件事。”
“好。”
……
次日四更天,一乘小轿落在烟霞居后院侧门,李七雪看着那人怀中酣眠的女子,伸手欲接,那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将抱着女子的双臂紧了紧,抬脚进门。
待到那人离去,李七雪看着榻上安睡的女子,抬手将她额前一绺发丝轻轻拂到耳侧,动作极是温柔疼惜……
第二十三章 你还挺狠
在上都的一个多月,李七雪每日里极是闲暇。烟霞居并无医书可注,也无病患待诊。他所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他每日里起得极早,先是去到厨下,安排她早晨的饭食,然后,等她醒来,伺候梳洗,再一同用饭。白天她大多时候要和鲁叔谈事,他便坐在一边闲闲地喝茶,他没有要回避烟霞居内部高层会议的意思,她也不介意,似乎他不存在。
有时,白天里她会出门,去见一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闲散朋友,比如,陶子玉之流,他形影不离跟着,他不参与他们的话题,也不同他们一起烂醉,只是安静跟着,她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便不发一语将她抱回去。有时,会听到她迷迷糊糊的呓语:李七雪,你比檀七好使,不如,你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八月初八,漠北来了人,是肖家那个小子,肖儒。肖儒来了趟烟霞居,说是莫将军准他几天假,回来探望母亲。
八月十一,烟霞居又来了人,一个相貌普普通通四十多岁的男子,李七雪对那人多看了一眼,只因他觉得,那人的相貌有些与众不同,毫无特征,他心里赞叹,想不到烟霞居,也有这样水平的医者。
八月十六,往滇南王府贺寿的大队人马开始出发,车马人物一大队二三百人,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这次去往滇南,领差的人是陶子玉,
八月十九傍晚,丹泽谷在上都医馆的主事人来到烟霞居,要求见李七雪。
李七雪在前院的敞厅见了这位弟子,弟子说收到谷中来信。
李七雪打开信,是汀兰的笔迹,言说九月初六父亲寿诞,请他赴宴,她会在王府等他云云。
提起汀兰,李七雪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疼痛。
他想问她,能不能同她一起去滇南,却才想起来,她刚刚被一乘小轿接走了……
他知道她大约又要到明天一早才能回来,突然之间有些气闷,转身出了门,并没有与鲁叔打声招呼,径直回了上都丹泽谷的医馆。
……
九月初六,滇南王府。
滇南王爷驻留滇南三十年,边境安稳,商路畅通,百姓安居,故此,老王爷在民间威望极盛。
今日王爷六十大寿,自然除了军中旧属,便是各路商贾名流,一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
上座的老王爷,一身绯色常服,虽须发斑白,精神却极好,看来丹泽谷的医术绝非浪得虚名。
贺客坐定之后,老王爷笑着开口,
“今日,借此机会,老朽有两件事情宣布。”
贺客们停了细语之声,屏气凝神,等待老王爷发话,
“一件事,老朽镇守滇南三十年,如今年纪老迈,虽心系朝廷然力有不逮。日前已向陛下上疏,将这滇南驻军大权交付于莫华接掌。莫华乃莫老将军之子,将门虎子,老朽相信以他之力,定能将滇南驻军整饬一新,为大梁守护一方安宁。”
客人席上,有频频点头者,有满目遗憾者,亦有困惑不解者。
“再一件,老朽这般年纪,身边止有一女,恐我百年之后,小女无依,故此求了陛下,为小女赐了一桩婚姻,乃是丹泽谷的李先生。”
“哦——恭喜恭喜!“贺客席上发出连连的恭贺之声,
坐在老王爷身边的汀兰,听了此话,微微低头。
另一边坐着的李七雪,却是惊了一跳,他抬腿似乎要起身,贺客席上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老王爷,您驻守滇南这么多年,南边现在安稳了,朝廷就想要一个粗鄙汉子接了我们滇南驻军,这是兔死弓藏啊,王爷,军权不能交啊!”
“不能交啊!”有人应和,
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声音来源,却原来是老将军旧属那桌,说话的,是一个黄脸汉子,三十多岁,一看就是在军中多年的人。附和他的,是一个黑脸汉子,也是三十多岁,短小矮壮。
“是啊,说的也有道理啊。”
“老王爷不是说了吗,他年纪大了,也该让老爷子享享福了。”
“可这军权交出去,还能享福吗,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你不要乱说话,我们就听听。”
席上一时议论纷纷,上座老王爷的脸色黑了黑,却没说话。
“王爷,军权不能交!”
刚刚说话那一桌又冒出来一个声音,又有三五个人立时附和,一时,局面有些混乱,有些贺客已经忘记了顾忌,议论声愈来愈大。
此时,在下首离贵客席较远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沧海的世家主事,还有他们的仆从,其中有一个仆从,突然,脚尖轻飘飘一蹬地,如一片弹射出去的叶子般,直直向上座的老王爷飞去……
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变化,或者说有人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影已经到了王爷面前,一柄柳叶长刀直入王爷心口,悄无声息刺了进去,像是刚刚磨过的刀划过豆腐。
李七雪离得较近,一个抬手,衣袖拂过那人颈侧,那人软绵绵倒了下去,毫无声息。
这时汀兰也反应过来了,惊叫一声,起身要扑向父亲身边,却脚下一软,被身后两个侍女搀住才没跌倒,李七雪这时已经到了老王爷身边,探了探老王爷的鼻息,十分微弱,他出手迅捷,点了老王爷心口处几处要穴,暂时护住了心脉。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耳畔有空气破风之声,那空气带着冬日凌冽的寒气。他侧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汀兰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那人手掌如刃,袭向汀兰咽喉。他来不及思考,拔下老王爷胸口的柳叶长刀递了出去,端端正正,刺中那白衣人影的后心,一朵红花瞬间盛放在那人的左后背。
李七雪总算舒了半口气,他抢步上前,抬手要接已经吓晕的汀兰,却看见他刚刚刺中的那人回过脸来,眉眼弯弯,嘴角轻扬,笑眯眯对他说:你还挺狠的啊!那人手中,攥着一把柳叶长刀的刀尖,刀尖离汀兰的咽喉不足半寸,执刀的是个仆役装扮的年轻人。一瞬之间,那刀,以及刀的主人,俱碎成了粉末,随着刚刚那一阵冷风消失无踪。那个白衣人影,也仰面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声息全无。
李七雪吐出去的半口气卡在空气里……
她不是在上都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竟然都没发现她一直都在席上。他刺了她一刀,他出手,必是一刀致命。他只看见有人要伤害汀兰,他下意识伸了手,他的意识里,汀兰终究还是紧要的,紧要到他都没有去看那个人是谁。他信誓旦旦对自己说,要护她周全,最终,却是他亲手……
他的意识一团乱麻,等他俯下身去看地上的她,却发现地上空无人影。
王府已经乱了套,王爷遇刺,生死未卜,刺客有约两百人,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一场寿宴搞得支离破碎……
“王爷遇刺了,朝廷果然是要除掉王爷啊!”
“还没搞清楚,不要乱说,小心掉脑袋。”
“这不明摆着吗,王爷虽然交了军权,可是他活着,那些旧属肯定不听别人调遣。”
“权力之争,历来如此,不得善终的。”
……
耳畔纷纷扰扰嘈杂一片,李七雪痴痴傻傻失魂落魄……
第二十四章 勤王之师
大梁天历十八年九月初七,滇南王苏景重伤,生死未卜,滇南叛,众将拥汀兰县主为滇南王。滇南十万大军,挥师北上,直取上都。大军一路畅通无阻,所过州县尽皆降服。
十月初一,滇南军统帅龙馗,頂盔挂甲,来到上都南边的牛山梁,手搭凉棚,远望上都,沉默不语。
龙馗是老王爷苏景以前的亲卫,历经多年战火淬炼,驻守滇南后二十年,已是苏景手下最为得力的大将,此次经众将推举,由他统帅三军,北上替老王爷讨个公道。
龙家世居上都,当年老王爷承袭王位,龙馗投军入伍,成了老王爷的一名亲卫。后来随王爷常年驻守滇南,遂举家迁去了沧海。如今上都近在咫尺,龙馗却锁紧了眉头,似乎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
十月初三,大梁朝堂,稷州急报,东海驻军八万人马,未经宣召,拔营起寨,直奔上都,号曰勤王之师,三五日后即到蒲县境内,请陛下定夺。
信是稷州州守粟末遣人八百里加急送达的。年初,粟末调任的稷州。
皇帝陛下高坐大殿之上,神色冷静。底下群臣开始内心里打嘀咕,尤其是那些之前依附王家的,新令颁布之后脱离王家控制而站队陛下的,内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朝局动荡,选边站队决定着将来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不由得大家主们不谨慎。
果然,大部分臣子皆是顺着王家那位少家主的话,道是东海驻军为国为民,忠诚护主,理当打开城门,迎大队人马进城,以卫京畿。
对于臣子们的建议,陛下并没有首肯,也没有不准。
“陛下,东海大将军王道恢,未经宣召,擅离驻地,已是大罪,念其劳苦功高,可不予株连三族,切切不可允其入城,使其罪上加罪。”
“陛下,陶大人所言极是,望陛下三思。”肖家家主应和道,
“诸位爱卿,等王将军到达城外,诸位随朕一同登上城头,去看看我们大梁东海军的气势,彼时再议。”
皇帝陛下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不太相干的话,就散了朝。
……
十月初五,漠北城外三十里铺,十五万北戎人席卷而来,三十里铺的几处村庄被夷为平地,却无人畜伤亡。北戎人长驱直入,围了漠北城。
漠北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并无一人,北戎人正要搭梯登城,城头的箭楼里传来一个声音,操着一口地道的北戎话。
“你们是得了那人的消息,知道大梁内乱,故此才敢前来的吧。你们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你们这么些年一直失败的原因是什么都没考虑过吗?大梁内乱,他叫你们来助一臂之力,完了分你们一杯残羹剩饭,是吧?这消息连我一个守城的卒子都知道,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吗?你们倾巢而来就没想过你们的龙城还在你们手里吗?你们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鲁莽之人,治国是需要智慧的。你们一路杀来,有伤到大梁百姓吗?不对,有看见过大梁百姓吗?三十里铺是我们最主要的粮食产区,看见过一粒谷子吗?看见过一个人影吗?我们准备明年翻新三十里铺那些破房子,特意留着你们来踩平,省了我们的劳力。如今,你们没看见漠北城上有戍卒吧?因为,我们要来个瓮中捉鳖,将你们十五万人全部活捉,剥皮抽筋。如果你们做好准备了,那我就开城门了,稍等一下。诶,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要来的,就是那个给你们送信的人,将你们的详情,公之于众,为的就是灭了北戎,让我大梁开疆拓土,造就万世基业。稍等,我现在就给你们开城门。”
一番话完,箭楼里果然没了声音。
北戎人的前锋大将,心里的犹疑恐慌愈来愈烈,他们游牧北地,部族之间本就猜忌重重,更深知大梁人奸诈狡猾,虽然那人与他们往来多年,但始终都没什么太有用的消息,就这次的事情,对北戎来说是个机会,那人答应,事成之后,凉州一路归北戎,这是北戎人百年来的梦想。
然而,如今,连一个守城的卒子都知道这件事了,难保不是那人想灭他们,递了假消息。他们一路过来,确实从未遇到漠北百姓,甚至三十里铺那几个瞭望台上都空无一人。
太顺利了!前锋大将心底叹息一声。
就在此时,队伍后方喊杀声震天,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后方掠杀过来,一时队伍大乱。他急忙调转马头,转身时,却看见漠北城的城门吱呀呀慢慢开了。
大门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人,那空荡荡的城门口,像是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等着北戎人送入口中。
北戎前锋的部卒都听见了刚刚那人的话,此刻见果然如此,立时魂飞魄散,拍马就走,顿时前队做了后队,而后队似乎又被从后截杀,于是,十五万人挤作一团。互相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莫华领兵埋伏在三十里铺北边,从北戎人后方截杀过来,两翼埋伏的大队人马也杀入阵中,唯有漠北城安静如初。
尽管如此,北戎人宁可回撤途中与大梁军队厮杀而亡,也无一人踏入漠北半步。
天色将暮,躲在箭楼里的梁渠,听见战马的嘶鸣声,和着鸾玲的鸣响,才终于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知道,是莫将军他们回来了。
几乎整个漠北驻军都埋伏出去了,若是北戎人真的进城来,就只能是瓮中捉他,将他剥皮抽筋了。
梁渠的内心,对那位烟霞居东家,更增一层钦佩。
……
十月十一,上都。
东海军到了上都,扎营城外,皇帝陛下率领群臣,登上城头,去见那位东海守将王道恢。皇帝的身旁,还跟着一位,就是那位传说中闲散安逸的逸王。
王道恢跪拜在城头下,身后诸将跪了一地。自然,他先要陈述自己的罪过,请求陛下责罚,然隐隐之中,却含着为救君王迫不得已如此的忠心。
皇帝看上去真的很感动,对王道恢一番褒奖,并无一句责罚之意,临了,皇帝陛下道:
“王爱卿,你往南边看,反贼苏氏,以我大梁兵丁之躯,犯上作乱,如今直逼上都。朕终日惴惴,不得安卧,卿家既有报国之志,又有统兵之能,朕今日便封你为征南大将军,统领东海八万驻军,以及京畿宿卫军两万人,讨伐逆贼。待贼寇荡平,朕定当大开城门,亲迎将军凯旋。为振我大梁士气,朕今日便命逸王临时监军,与将军一道,平贼灭寇!”
逸王原本站在陛下身后侧,闲闲笑着,听见此话,惊了一惊,然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迅速向城头下扫了一眼,便道了声“臣弟领旨”。
城头下的王道恢,自是更无话说,叩头谢了恩。
次日一早,皇帝陛下率群臣送逸王出城,京畿宿卫军首领王道玖同逸王一道,领两万宿卫军出城与王道恢汇合,共讨滇南反贼。
第二十五章 上兵伐谋
上都东门外,东海军大营,一座仪仗讲究的大帐内。
逸王坐在上首,下首依次是东海统帅王道恢和宿卫军首领王道玖。
“龙馗不肯前来见我,哼,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装病。”
“王爷,龙馗不肯来,想来还是有所顾虑。不过,他派来的那个滇南军副统领戚操,看样子倒是……”
“他已经是我的人,此次滇南主事人便是他。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那样一个老乞婆,也能将一员虎将收拾得服服帖帖。”
“王爷,那岛上的人贪婪过甚,王爷还需斟酌,若是那戚操为其所挟,真的想闹个自立为王,于我们……”
“放宽心吧,等北戎人到了,我们先灭了滇南这帮逆贼,兵权已交出,一锅端了他们,让他们和阎罗王去喊冤吧,他们谋逆在先。”
“您……安排好了?岛上的人这次万万不可失手了。”
“怎么,还没怎么样,就来教训本王了?你的女儿如今可还只是个王妃呢!”
“不敢,不敢……”
“西北那边的消息如何了?”
“前天豳州的急报,说是北戎人势如破竹,一路冲杀过来了,倒是没耽误时间,估计十天左右就可抵达上都。”
“好!”
“那,这几天我们和滇南那边还要继续打着吗?”
“当然,戏不要做得太假,你看看你,有什么舍不得的,等事情定了,整个滇南军都是你的,此时死个千把人你不要那么肉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懂不懂!”
“是臣鲁钝。北戎人到了,我们先入城还是……”
“急什么,让北戎人去攻上都,等他们杀够了,我们再去灭贼寇,别忘了,你东海军是勤王之师,不是逼宫的逆贼。”
……
上都,宫城。
皇帝陛下坐在书案前,右手食指轻轻划着自己的眉毛,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面前不远,跪着肖儒。
“漠北的事情定了?梁渠有勇有谋,可堪重用,莫华身边,还是需要留个人看着点。”
“莫将军如今,已不比往昔,此次那位只给了八个字,让微臣传给了漠北,道是诱敌深入,一曲空城。说是梁将军一定懂的。如今看来,那位真是目光如炬。”
“烟霞居那边还没消息吗?”
“烟霞居老掌柜说,陛下早知道,他家主人早早便说过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不过是玩笑话,又怎么会当真?”
“莫将军传信来,三日后便到上都,我们是不是明天就让那边动手?”
“不急,她说,要唱一出三对面。”
“……那又是什么?”
“朕并不知,你的职责,是协助谌渊守好上都,如今宿卫军也随逸王去了城外,城内只有羽卫,另外,各处需要盯着的地方,一刻不能放松。”
“是!”
……
沧海城,王府。
九月初六那天的寿筵,李七雪刺了那人一刀,等他回过神来一低头,地上空空如也,她就那样在他面前消失了。
李七雪是亲眼看见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将那执刀的仆役化作了灰烬随风散了。
他怕,他只知道她练的功法与普通人不同,有一股奇寒之气在她体内,他找了无数方子为她调养着。
他在漠北看见过她杀敌,不过那时那些北戎人并没有消失,她只是速度奇快,刺中他们咽喉令他们绝命。
然而那天,他亲眼看见那个刺客化为灰烬。
他怕,他怕她也那样随风散了……
他一低头没看见她,一口血喷涌而出,倒地不醒。
李七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九,一睁眼,就看见汀兰红着眼睛,守在他身边。
遭逢巨变,想来汀兰也是没有休息,眼窝带着两个乌青的印记,竟然还能撑着照顾他。
他挣扎起身,开口问,
“阿烟呢?”
“七雪,你说的阿烟是你那个小徒弟吗?他没有来沧海。你再躺一躺吧,我叫人安排饭食,你都睡了三天了。”
“阿烟呢?”他又问,
汀兰看见他醒来,满心欢喜,本想请他去看看自己的父亲。自那日被刺,老王爷至今还未苏醒,沧海城最好的大夫也请来了,岂料大夫却只是摇头。
李七雪起身抬脚,身子一个趔趄,栽在榻上。
汀兰安排仆役送来了清粥,他端起来一仰脖全灌下去了。连着喝了三碗粥,似乎才有些力气。
他喝完粥二话不说,抬脚出门,汀兰在后面追,
“七雪,七雪……”
转眼已不见李七雪踪迹。
……
南瑞烟霞居,前院的敞厅。
鲁少沉着一张脸,檀七脸色更差,双眼喷火。俩人的目光,却都如箭一般,盯着面前一个人。那人散发披着,莹白的绸衫上满是褶子,还有一丝血迹。
“阿烟呢?”
“李谷主,您亲手刺了我家主人一刀,您别是忘了我当时是在席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刀正中我家主人心口,您这医术冠绝天下,刀法也是独步武林了!”
“我……我当时没认出来……阿烟呢?”
“我家主人早就说过,她不过是这世间的过客,什么时候,说不在就不在了……”
“她不会的,她在哪?只要我在,就一定能救她!”
“我谢谢您!您还是回去看看您那老丈人吧,他也许还有的救。往后,我们烟霞居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从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求求您,别来招惹我们,我们惹不起您!我们没有第二个主人给您练刀了!”檀七的话说得极是狠辣,
李七雪不肯走,鲁少和檀七一前一后,各干各的活儿去了,留下李七雪一个人,呆呆立在敞厅……
第二十六章 一出好戏
莫华只带了两万精锐,驰援上都,漠北余部由梁渠暂领。
大军一路上星夜兼程,终于在十月十五寅时抵达上都西门,莫华令部卒安营扎寨,人马暂歇。
凉州一路,早早由那位安排了人,严密封锁消息,故而大军一路东来,没有人走漏风声。
天一亮,看见盔甲齐整的大批人马,百姓方始明白。
东海军营里,逸王暴跳如雷,那位东海军统帅,和那位宿卫军统领,俩人倒很淡定,他们从一开始,就对逸王过于重用那个岛上的人和北戎人抱有异议,只是碍于逸王的身份,不敢提出罢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消息不是说北戎人来了吗?来的是什么人?是莫华那个莽夫!莫家老二出了名的死倔脾气,他死都不会跟我的。我府上那个北戎人的崽子,如今还不知死活呢!把老子赶出城来,他倒是会算计。悄无声息就把老子装口袋了,平常忍气吞声倒是挺能装!”
“王爷,您别着急,莫华不过带了两万人,我们东海和宿卫军加起来十万,还有滇南十万,莫家老大智勇双全,可惜死了,这莫老二一向悍勇有余,智谋不足。再说了,莫老二他爹当年是滇南老王爷的属下,如今,我们不若与滇南商议,让滇南那边派人去探探口风,看看莫老二如何选择,若是从了我们便罢,若是不从,直接……”
王道恢左手刀立,往右手心一斩。
逸王听见这话,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些,
“好,就这样,你让戚操亲自去,让滇南军中那个岛上的人换装成戚操的亲卫。”
“是。”
辰时,漠北军的营帐,来了五个人,领头的正是戚操,顶盔挂甲,随侍的四个亲卫皆是一身劲装腰悬柳叶长刀。
“哎呀戚兄,数十年不见,你越发精神了,哈哈哈!”
“哪里哪里,你还是当年性情,丝毫未变呀!”
莫华将戚操一行五人迎进了自己的大帐。
莫华的大帐极为简单,想来是刚刚扎营,只有一张厚重的毡毯,二人盘膝坐在毡毯之上,那四名亲卫立在戚操身后。
待坐定了,莫华招手,刚刚跟在他身后的一名亲卫上前来,莫华吩咐一声,亲卫下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上来一大盆马肉,还带着鲜红的血丝,还有两坛子漠北的烈酒金糜子。
那名亲卫立在莫华身后,如同戚操的那四名亲卫一样,不发一语。
二人一边叙旧一边喝酒吃肉,莫华似是看那四名亲卫立着,有些招待不周,便对自己身后的亲卫道;
“阿六,你也招呼那几位兄弟吃点喝点,我和戚大哥是自己人,不要见外。”
那名叫做阿六的亲卫,便招呼那几位坐下来,那几人起初不为所动,戚操点头示意,那几人方始落座,阿六也端了一盆马肉,两坛子烈酒,亲自招呼那几人,一时间众人推杯换盏,熟络起来。
戚操大半辈子都在军中,早年间随着王爷镇北边,后来去了南边,虽如此,金糜子这种烈酒还是降得住的。奈何今日,才将将喝了几杯,正事还没打头,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醉意朦胧。到底是领军的大将,心中才一惊觉,已然一头栽倒毡毯之上,他那四个亲卫,也都咕咚咕咚全都倒地不醒。
莫华和檀六对视一眼,檀六手起刀落,五颗脑袋滚落一旁。
莫华看看檀六,他镇守漠北多年,见过杀人如麻的北戎人,也见过草菅人命的强盗,今日的檀六,似乎比着那些人有过之无不及。
“我家主人说了,宽容是分人的。”檀六淡淡道。
……
龙馗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自己的大帐之中装病。今日逸王派人来,说要收服莫家老二,他原本就打算让戚操去,未及开口,来人直接点名,他心下满意,只是,那戚操临走时带着的四名亲卫不像是滇南军中之人,必是那作乱之人,他倒替莫华担心,但愿莫华能逢凶化吉,他是领略过那些刺客的本事的。王爷寿筵那一场厮杀,死伤无数,才终于将二百余名刺客斩除,王爷却也因此昏迷至今,自己出来一个多月了,不知王爷如今怎样。王爷身边没有留什么人,甚是教人担忧。
寿筵前一日夜,王爷将他召进府中,说是明日无论何种情况,他都要顾全大局,听从戚操等大部分人的决定,对于那些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尽量保下来,事情的转机,自然会到来。他当时还问王爷这是什么安排,王爷却说,叫他莫问,将来自知。果然,寿筵上出了意外,王爷遇刺,戚操带领众人叛了大梁,如果不从,当时便要人头落地,他谨记王爷的吩咐,暗中联络那些忠心部属,表示愿意和戚操一道,同仇敌忾,北上上都,为王爷讨回公道。
只是如今,大军围城,上都空虚,只怕今日,至多明日,上都便要破了。
莫华虽然悍勇,到底只领了两万人,他滇南大军,戚操没了,可那些刺客和戚操那边的人,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的行动一定也有人盯着。况且,他也不想大梁的好儿郎,都损耗在这些权力之争中。
他正在思想的时候,卫兵来报,有客来访。
来的人是东海王道恢的幕僚,最近的联络,一直都是此人。
那幕僚告诉龙馗,王爷说了,今夜攻城,由他滇南截着莫华,东海主攻,宿卫军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子时开东门。
说到底,就是让滇南和漠北自相残杀,他们去逼宫。逸王啊逸王,自己的亲娘还在宫中,真的是无毒不丈夫。
他传令下去,叫三军做好准备,防敌人偷袭,却并未说明敌人是谁。
午时,卫兵来报,陛下上城头了,叫滇南和东海暂停战事,他有事宣布。滇南诸将和东海诸将俱可于东南城角下聆听。
龙馗闻此讯息,心中一亮,难道王爷说的转机便在此刻?若真如此,那背后筹谋之人,可谓是奇才。
虽已入冬,上都今日却艳阳高照,空气温暖。
龙馗举目观瞧,城头的旗杆上,绑着两个人,一个十四五的孩童,是异族装扮,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面容姣好,却是绑在旗杆高处。
皇帝挥挥手,有羽卫牵了一头羊过来,拴在绑着老妇的那个旗杆上,那老妇竟然是赤足的。
“诸位,今日朕宣你们前来,是有一出好戏给你们看看。”
说完,皇帝抬手指指那老妇,立刻有羽卫拿刷子在一个罐子里蘸了几下,在老妇的足底刷了刷,那羊不经吆喝,竟然去舔老妇的足底,那老妇开始不做声,舔得久了,放声大笑,到最后气息都快没了,皇帝挥手叫羽卫把羊牵走,淡淡道,
“说吧,莫耍滑!”
“我说……我说……”那老妇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当年,是我出的主意,叫我家小姐伺候那苏景,只有成为苏景的妾,有了苏景的孩子,才能留在大梁,不用回去那个乱纷纷的岛上。”
她歇了歇,又道,
“我和小姐当年逃出来,流落到东海,碰到凤家那个恶婆娘,虽然她救了我家小姐,可是,小姐数次表示愿意侍奉他们夫妻,那婆娘却不肯松口。无奈之下,我们只能等那婆娘去打仗了,才借机做了那件事。岂料那婆娘一回来就对着苏景一通骂,苏景无奈,将我家小姐偷偷安置在一个偏远的小村里,十六年啊,我们熬了十六年,苏景才将我们接回王府。凤家那婆娘活该死在战场上……”
“说说你从哪里来?为何要策动滇南军谋逆?”
“从哪里来,从那个人命不如草芥的小岛上来。小姐本是将军之后,奈何岛上内乱,我们乘船出逃,原本连活命都没想过,却不想遇到大梁的军队,更不想数十年后小姐的兄长当年没死,平了内乱,掌了权,还派人来东海找小姐,我无意中知道有人拿着小姐的一件家传配饰在找人,于是几经辗转,才联系上。只是,在这之中,却牵进了大梁朝堂之争。那个帮我们牵线的人,要我们策动滇南谋反,答应将军,将东海商路放开。还说,可以让小姐的女儿继承滇南王位,执掌大梁南境诸县。”
“那人是谁?”
“嗖!”
一支雕翎羽箭,挟着风声,直直射向城头那个旗杆上的老妇咽喉,羽箭的方向来自滇南。
突然,皇帝身边的羽卫,有一人飞身跃起,轻飘飘到了那老妇身边,将羽箭一把捉住,那人一身卫戍兵丁常见的盔甲,一张脸掩在头盔的阴影下,完全看不清面目。
“那人是谁?”
皇帝再次发问,似乎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那人是逸王!”
“哗!”
城头下一时众人哗然。
“你这无耻老妇,死到临头还胡乱攀咬,陛下,臣弟与这老妇绝无半点关系,请陛下明察!”
逸王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他原本只需要捱到今夜子时,大梁的一切便都是自己的,偏偏在这个时候皇帝搞这么个幺蛾子,他恨不得立时冲上城头去,掐死那个老妇,顺便,也掐死那个……那个一直阻拦自己步向权利巅峰的人。
“罪臣龙馗,请求陛下允许臣彻查此事,而后再领责罚,微臣与滇南诸将,以身许国,毫无怨言,容不得此等卑劣之徒搬弄口舌。老王爷的英名,也容不得这些奸佞小人玷污。求陛下准臣所求,还老王爷一个公道!”
“求陛下恩准!”
龙馗身后诸将,跪了一地。
刚刚那羽箭是从滇南军中发出,龙馗不知道身后这一班人,还有多少是可信之人,有些人不过是受了戚操的蛊惑,可有些人,却是与他们离心的,是真正的反贼。他希望由自己,亲自揭开那些人的面具,还众人一个清白。
“准!滇南诸将受人蛊惑,原本无辜,然,作为大梁柱石,任人摆布,却是罪不可恕,往后还如何领兵!?”
“臣有罪!”
诸将跪伏在地,齐声称罪。
“让他说说。”
皇帝指着那个孩子,对身后说到,
有一名羽卫上前,叽里呱啦对那孩子说了些什么,那孩子点点头,开口说话,竟然是一口生硬的大梁话,
“我是北戎首领的小儿子,那个逸王让我父亲把我送到这里,说是攻下上都,就放我回去。”
“哗!”
城头下又是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你什么时候住在老子的府邸了!”
“哦!”
城头下一片吸气声,果然是,那孩子可没说住在府邸。
王道恢和王道玖颓然瘫软在地,若今日这事再由着陛下这么玩下去,不定他二人还有没有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今日这一出,不管真假,三军都是见证,陛下若想除了他们,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况且,陛下应该就是针对王家和逸王,才搞了这么一出。如还僵持下去,搭上的可就是王家阖族的性命,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上都,还有宫里那位妇人,如今也捏在陛下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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