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和张阿姨一左一右地坐在单元门口的椅子上，间隔一米，像两座雕像一般。
坐了有多久了？老杨自己也不记得。还要和张阿姨说点什么吗？没有必要了吧？老杨觉得。
一位女孩儿从老杨面前经过，她牵着的小白狗一直向后望着，走得恋恋不舍。后面那只体型稍微大点的白色狗狗也是一样，在主人的拉扯下朝相反的方向行进。
不被祝福的感情，终究是要分开的。
老杨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睛，令他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因为连续几日的无法安睡而产生困意。他想睡，想多睡一会儿，如此便可减少清醒的时间，以免胡思乱想。
老杨看见的，张阿姨也尽收眼底。身不由己，狗狗的爱情也是不被允许的。她坐不下去了，缓缓地站起身来。这几天坐久了胃疼，不知道还可以再活几年，不能给儿女添堵。罢了罢了，全都罢了。
表面上丝毫未动的老杨对张阿姨的举动却是了如指掌，那对儿眼球向张阿姨的方向滚去，快要挤出眼眶了。
张阿姨站直后顿了顿，给行动缓慢的内脏留出逐渐归位的时间，以缓解对胃挤压的疼痛。
凭节奏，老杨断定，肯定是张阿姨的胃在作怪了。这几天闹腾的饭都没怎么吃，肠胃不反抗才怪。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公众场合间隔着，老杨都想过去扶一把，再和张阿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回家。
给她一个依靠是老杨的心愿。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说过她有多么不容易，老杨却清楚得很，她在强撑着，不敢老去，不敢倒下，瘫痪的儿子离不开她。
老杨想的，不过是帮她做顿饭，给她暖暖床，不舒服的时候给她递个药。如此，她便不用再奔跑着照顾儿子了。
老杨喜欢看她傻呵呵地笑，她太容易满足了。老杨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个英雄，更有精气神儿了，仿佛又回到了退役前在大兴安岭中扛着枪穿梭的年代。
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虚无到模糊，触不到摸不着，儿子严肃的面孔倒是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儿子的脸有些大，比他的脸大，老杨是这样认为。
儿子开门见山地告诉老杨：他不同意老杨和张阿姨在一起。
从儿子嫌弃的表情里，老杨已经猜测到原因了，从硬件条件来讲，他确实比张阿姨要优越很多。他有一份稳定的退休金不说，每月还有一笔部队的补助。而离异的张阿姨为了方便照顾儿子，仅有一份小区打扫卫生的工作。
这些老杨没考虑，也不在乎。他甚至一度怀疑，这是儿子是对他的报复，像他当年干预儿子和初恋的感情那样。
部队出身的老杨依旧保持着他作为父亲的威严，没有让步。不过儿子总算松了口，说考虑一下再说。老杨暗喜：有门儿。
自从中年丧偶，老杨一直单着，他以为他的余生就在陪伴儿子一家的日子中过去。他偶尔给儿子媳妇做做饭，陪着孙女下下棋，其乐融融。
意外的是，热情、开朗、善良、吃苦耐劳的张阿姨出现了，老杨一点一点把她印在了心里。老年人也有爱情，老杨打算为了张阿姨再年轻一回。
况且，儿子的态度不再坚决，老杨终于有了一些底。只是，孙女最近不冷不热的，老杨头疼。
一天早上，老杨按照惯例给孙女做了一碗蛋羹，拿的时候手抖不小心打碎了。老杨看时间还来得及，略微颤抖着捡起了碎片，准备重新做一份。
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读初中的孙女将书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留下一句“找你的老伴儿去吧”便扬长而去，儿子媳妇也满腹怨念地离开。
这个宝贝孙女可是老杨在手心里捧大的，从没有和他红过脸，如果不是有人知会她是不会知道的。老杨终于看清了，原来儿子的态度是迂回。
此后，孙女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
老杨的眼前一会儿是孙女，一会儿是张阿姨，一会儿是儿子媳妇，一会儿又重影，晃得他眼睛疼。
左右脑打了几天的架，老杨一贯的威严消失了。他与张阿姨情分尚浅，缘分已入迷途。
张阿姨停顿着、分着段的深吸了一口气，再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嘴唇微微颤抖。欲张，又无言。似欲哭，却未见泪。
看着张阿姨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吸收自己的话，老杨知道，张阿姨对他很失望。他不觉得有多心虚，毕竟他在情感上没有负她。
但老杨更知道，他也不是无辜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还是负了她。无法持续的感情，违背了当初许下的那个春天。春天还在，暖意渐消。
张阿姨的脚步声渐渐减弱，直至无法听见。老杨的听觉世界顿时关闭了，他清楚那是张阿姨离开的声音。像当年大兴安岭的雪，鹅毛般的，一张一张的，悄无声息的。雪落进心里，挂在心上，慢慢融化，带走了心上的温度。同时也证实了一件事情：化雪的时候，比下雪冷。
“我想一直陪着你……”
老杨对着这个安静的世界说，对着远去的张阿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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