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妈,我要结婚。母亲问她是谁,她说是一个同村的男人。母亲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广州实习吗?她不知道该如何承认这个谎言,也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因为此刻时间已经陷入紧急的状态。她只能说,妈,我怀孕了。电话那头传来长久的沉默,只能听见滋滋的电流声,谁也没有挂断。她在等待母亲给出一个回答。于是在一声叹息下,她听见母亲说,等你回老家我们一起商量。
四月,她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带着舒胜前,回到了老家。母亲一看到她那圆滚滚的肚子,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嚎啕起来。她以为女儿打电话时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可以哄她回来,带着她去引产。可是那肚子盘踞在女儿身前,像祖辈们种下的蛊虫,它让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腐烂、化脓,她觉得恶心。
没有人不认识舒胜前,因为他借过十里八乡所有人的钱,从来没还过。当母亲在电话里听到舒胜前的名字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让陈安流掉这个孩子。假如没有这个孩子,陈安应该会在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稳定,家庭幸福。她应该还有母亲。
五月,陈安和舒胜前在匆忙中结婚,按理应该送给陈家的两头猪才刚买来小猪苗,只能等结婚后喂养长大再送过去,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丑闻。此后,陈安和母亲断绝了关系,再无往来。母亲说,我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陈安已经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扔在田埂上。穿了六个冬天,这些棉花和尼龙布料也变得不耐烦,炸裂着要翻出花来,争取早日退休。陈安不管那么多,只要还没变成碎片,她就有办法把它们穿在身上。
一铲接着一铲,冬天土壤发硬,为了挖到这个大红薯,汗水已经濡湿了她的面颊。她又怀孕了,肚子渐渐鼓起,行动不便,只能侧着身子挖。大宝还在家里等她,她要再快些。又过了那么一会儿,差不多了,已经足够松动,只要最后用力一拔,这个红薯就是她的了。她揪住缨子,两腿半弯,重心在下,这种姿势是最好发力的。细密根须在土壤中断裂,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水中的鞭炮。
是她的了,红薯缨被陈安抓在手里,吊着一个足足有两斤重的大红薯,大宝见到肯定高兴坏了。顾不得手上的泥土,她一手拎着红薯和小铲子,一手去拿棉袄,走上田埂准备回家。这时村委会张主任匆匆忙忙从山下赶了过来。还没走到边,就已经扯着嗓子开口。
“小陈啊,你赶紧去村委会走一趟,你男人出事了。一群人围在村委会讨要说法呢,你快去看看。”张主任喘着粗气,两个人的脸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红。陈安还来不及从红薯的喜悦中抽离出来,扭头就看见了张主任。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藏蓝色毛线背心,外面的棉袄不知道是太热了故意解开,还是出门太急忘了拉。尽管穿了这么多件,也还是看得出最里面那件衬衫纽扣系错了位置。张主任个子不高,和陈安站在一起还比陈安矮半个头。他工作认真,特别乐意帮助邻里乡亲,陈安当上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有他的帮扶。
在嫁给舒胜前之前,陈安就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她那时候还在上大学,满心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个浪子。况且她后来又怀了身孕,婆婆希望他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于是他们稀里糊涂结了婚。因为这桩婚事她和家里也闹了个天翻地覆,母亲把她赶出了家门。
“不就是来要钱的吗?让他们等着吧,我把这红薯放家里再跟你去。”她看了一眼张庭,慢悠悠地说。那不是一个二十多岁女人的声音,你完全听不出她曾是一个扛着长枪大炮为客户摄影、在写字楼里做设计的白领,她就像一个从这片地上长出来的红薯,刚出土就被这里的人吃掉,消化排泄到土里后,又变成一个红薯。相比于张庭的慌张,陈安对这件事习以为常。似乎还带着某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决绝,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她不怕。
舒胜前并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恰恰相反,他对赚钱很有热情。一年到头都在外地做工程,包下好几个工地,可就是不见钱。拆东墙补西墙,到处借钱,亲戚们借怕了,又去借高利贷,还和几个同乡的混混去银行贷款。有一年因为还不上钱,债主从广州找到村里来。来的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舒胜前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他们找到舒胜前的父母跟他们说,他们的儿子要是再还不上钱,他们就真得索命了。两位老人吓出眼泪来,赶紧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姐姐,让他们帮忙想办法。可舒胜前的麻烦是个无底洞,两个姐姐多年来已经不知道帮他还了多少账,她们各自也有家庭、有孩子,已经不愿再管舒胜前的死活。终究是可怜两位老人,姐妹俩最后送去几千块应急。再后来,也不知道舒胜前是怎么解决的,总之是消停了一阵。
“哎呀,还是快走吧。我看这次不像是来催款的,真像是来索命的。”张庭的眉毛、鼻子、嘴巴都拧在一起,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仿佛被要债的人是他,急出来的汗比陈安还要多。来不及多喘几口气,他就拉着陈安的手,准备直奔居委会。
“别拉我啊!我说了,回家放了红薯再去。我们家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见,着什么急啊。我不还钱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再说了,是他欠钱又不是我,我一离婚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了,我怕什么。”
陈安甩开被张庭拉着的那只手,原本抓着的红薯也抖了三抖。说完,陈安把张庭撂在原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这世道,欠钱的才是大爷,今天还就得让他们等着。
张庭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先回村委会稳住那几个人。又是一阵小跑。
“妈!你回来啦!”
大宝老早就在家门口等着,妈妈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要去地里给他挖大红薯来吃,这会儿看见妈妈果真带来了大红薯,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的。他还不够高,厅屋的门槛高过他的腰线。为了第一时间与妈妈汇合,他提前将右腿搭上去,再将整个上半身趴下,像睡觉时那样用力翻身,右脚就能在门槛的另一边着地,最后稍带左腿,这套动作他做得很熟练。
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红薯,他想,这应该够他吃上三天的。除了米饭和菜,这是他最喜欢的零食。可以烧,可以蒸,也可以生吃。
“大宝,红薯你拿着,妈妈出去有点事,你在家待着,等妈妈回来再给你烧。”陈安把手里的红薯交给儿子,四岁的儿子抱着它还是要些力气。红薯上面附着的泥土一路走来已经干掉,被大宝抱在胸前跟衣服摩擦,扬起一阵灰,把大宝呛了一顿。虽然已经迫不及待,但是妈妈交代了要等她回来再吃,他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流口水。
“好,那妈妈你快点回来。”他又吸了吸鼻子,可是两条黄虫还是不争气地爬了出来。他不是很清楚家里的窘境,但他知道听话是没错的,妈妈说,听话的孩子有出息,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要听话,他想过上带妈妈吃山珍海味的日子。
“嗯,你快去灶屋烤火。”陈安把儿子赶进家门,自己又穿上那件破旧的棉袄。那把铲子她没交给儿子收起来,她不是忘了,她只是觉得这把铲子待会儿能派上用处。
乌泱泱大概来了十几个人,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居委会吵吵闹闹,说要让陈安来公家给个说法。女人带着孩子哭哭啼啼,村里路过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张庭被这群人团团围住,不停地说好话,试图拖延时间。陈安还没有出现,他已经快招架不住了。这群人想要找到陈安家在哪儿不是件难事,偏偏找上村委会,只怕不单单是私事。
“诸位消消气。舒胜前的老婆马上就来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说,我能帮你们解决的尽量帮你们解决。大家乡里乡亲的,虽说不是一个村,但是多少都沾点亲带点故吧,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嘛。再说了,家里就一群老弱妇孺,你们找他们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张庭苦口婆心地向那群人安慰道。
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收住哭声,开口发言,身边的壮汉才停止吵闹,所有人都认真听着这个女人说话。
“张主任,我们敬你这么多年为乡亲认真办事,公平公正,今天这件事,必须等他们家的人到场,你们村委会给做个见证。”
“对,必须到场!我们今天来就是要讨个公道。”
周围的男人纷纷应和,眼看矮小的张庭又要被汹汹气势所淹没,陈安终于手握小铲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的目光瞬间转移到她身上。
“诸位我没骗你们,陈安真的有事耽搁了,不是故意不见你们。你们看,她刚从田里下来,铲子都还没放呢。”张庭赶忙替陈安打圆场,希望能缓和众人的怒气。
她站在那儿,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一双眼睛微张,下巴朝着众人,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浸润打了绺,一段又一段的白烟断断续续从她口中冒出。
“找我什么事?”
那群男人没说话,兴许是怕传出去欺负孕妇面子上不光彩,他们等着跟他们来的那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盯着陈安的肚子看了几眼,接过话头。
“你就是陈安?”她将孩子护在身边,明明眼前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只身前来的女人,她却依然怀着失去孩子的不安。
“是我。舒胜前跟你们什么关系?”
那女人的眼睛已经红肿,眼泪干了又哭,哭了又干,眼睑缝中似乎积起厚厚的分泌物。她说:“舒胜前包下一个工地,哄我男人去给他做小时工。我说舒胜前靠不住,不让他去,不知道舒胜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还骗他说,只要昨晚这个工地,以后就让他做合伙人。我孩子刚上小学,他为了让我跟孩子过得好点,瞒着我答应了他。结果你男人赌钱欠债,挪用了工程公款,我们这群人都是给你男人做工的,要不到钱,舒胜前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更痛苦的事情,哭泣令她失声。那群知情的共有眼圈也已经泛红。他们知道,后面的事情她说不下去了。
人群中,一个男人替她说了下去:“他男人怕老婆发现要跟他离婚,于是也去了赌场碰运气,结果输掉三十万,然后……然后,卧轨自杀了……孩子才四岁。”
那个女人哭得更凶了,没有了需要控制情绪来说话的压抑,她失去的声音又再度回来,钻进所有人的耳朵,钻进眼睛,钻进心,钻进肺,钻进血肉,钻进每一个睡梦。
“你还我钱,还我男人。”她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孩子也随着她一起哭,嘴里喊着令人同情的话:“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陈安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想哭,可是没有人会同情她。他们会说,她和舒胜前是一伙的,她跟他一起坑骗他们的钱。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很多次她都在想,要不把命给他们吧,是偿还,也是解脱。她讨厌自己这鼓起来的肚子,这意味着家里又要多一张嘴,她不喜欢小孩子,太吵了,人声真让她厌烦。她怎么就没忍住呢,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听了这一切也烦躁不安,开始冲撞她的五脏六腑,她哭了,又吐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张庭赶紧去搀扶,掏出电话准备叫村里的大夫过来,陈安阻止了他。她手里还握着那把小铲子,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那上面,她在动手前做了最后的解释。
“我没有钱还你们,我也找不来舒胜前给你们偿命,嫁给他是我咎由自取,我和我孩子的这两条命给你们还不行吗?”
陈安失去了意识,她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她将解决所有人的麻烦。舒胜前不用面对她的诘问,不用再频繁地给家里寄钱。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用来到人间,面对这并不幸福的人生。而她的母亲,在她怀上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和她断绝关系,她是母亲的耻辱。唯一不舍的是大宝,可是大宝有爷爷奶奶,他们一定能将大宝抚养长大,她可以放心了。
她动手太快了,所有有预感她要做什么的人都来不及阻止她。那把铲子的边缘是锋利的,它刚刚才完成挖出一个红薯的伟绩,这会儿又插入一个人的头颅。它曾经为这个家挖出第一口水井时也是这样神气,最后一铲,洞里的水汩汩流出,那生命的源泉令他们高兴,而今天它却让人惊惧。
大宝跑去家里那口水井打水洗红薯,他要把红薯洗干净,郑重对待这个宝贝。他似乎忘了,红薯最后还是要被扔进火堆里,用草木灰盖住,让柴火的余温焖熟的。这是他新得来的玩物,是妈妈专门为他挖到的。
他喜欢妈妈,虽然妈妈有时一个人坐在一边不爱理他,他怎么叫也叫不应,但他还是喜欢妈妈。妈妈抱着他的时候,他觉得妈妈像一箩筐米。夏天的时候,他把双手插进米中,凉快又柔软。他感觉妈妈也需要他,紧紧将他围住。妈妈怀上小宝宝的时候,有叔叔伯伯过来调侃他,说妈妈喜欢小宝宝不要他了,他也没哭。事实上,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他没怎么见过爸爸,他太矮了,爸爸回来过几次,他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玩着他那些石头和狗尾巴草。商陆捏破在手中,紫红色的汁液染满十指,还散发出一种甜腥气。他的脖子有些酸,可依然不敢抬头。爸爸从身后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又离开了家。他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还不知道一个人生来就应该有妈妈,也有爸爸。
他把洗干净的红薯放进橱柜,以防家里的黄狗偷吃。然后,他手舞足蹈又去摘那些商陆,在手上掐出紫红色的汁水,等妈妈回来她一定会关切地带他去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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