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是家家户户吃年夜饭的日子。
往年都是宋非凡和小宋颉一大一小一起过的。宋非凡独自一人带着小宋颉这么多年,但厨艺却依旧没什么长进,年夜饭除了提前就做好的腊味就是饺子,好在小宋颉也不怎么挑剔。不过今年有了白木,她自然会为这个家添置一些不同的菜肴。
当这父子俩坐在饭桌前看着眼前的一大桌子菜的时候眼睛都直了。有许多都是小宋颉从来没有吃到过的。宋非凡之前猜测白木可能是出生医学世家,现在想想她恐怕是个厨子的女儿吧?白木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鱼丸羹的时候,发现这父子俩已经开始吃上了,吃得还热火朝天。
宋非凡见到白木老脸不由得一红,赶紧拍拍停不下筷的小宋颉。清咳一声,“嗯,白木快坐快坐,这个鸡肉鲜得很你赶紧尝尝。”顺势夹了一块鸡肉放进白木的碗里。
“说得好像是爹你做的一样。”小宋颉咀嚼着嘴巴里的东坡肉。
白木噗嗤一笑,“宋大夫,这个鸡肉呀最好要先撕成鸡丝,然后配着这个猪肚丝一起吃,刚在厨房忘了撕了。”边说边撕起了鸡肉,往这父子俩碗中先各添了一勺汤,让他们先喝汤,随即将撕好的鸡丝、猪肚丝、笋丝、枸杞舀入碗中。
一餐过后,宋非凡对俩孩子说到等开春了要送他们去私塾念书。
白木心下一惊,忙道:“宋大夫,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给你做帮手呢。”
“白木阿,以后也别叫我大夫大夫的了,人前人后都喊我宋叔就好了,私塾你也是要去的,就当替我看好颉儿别让他惹事了。”
“爹,你怎么这么不看好你儿子啊?”
“你别说话。背了几个月了三字经还没背出来。”
“你是被一顿饭收买了吧?哪有这么揭自家儿子短的?”
“宋叔,既然这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监督小宋颉学习,保证他在去念私塾前就背出三字经。”
宋非凡欣慰地点点头。有这丫头在似乎日子更有趣了些。
小宋颉切了一声,小声道:“哼,也不知道自己识几个字。”
白木托着腮望着宋颉也不恼,“识得不多,但肯定比某人多咯。”
“不可能,我们比比!”
“不,我不跟连三字经都背不出来的人比。”
“难道你背得出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遗子,金满嬴。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洋洋洒洒流畅的程度让小宋颉哑口无言。丢脸丢大了,小宋颉离开饭桌的小背影都显得有些落魄踉跄。
白木开始帮宋叔一起收拾着碗筷。“白木啊,以后年夜饭都你来做吧。”宋叔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让一个小丫头承担做饭的责任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是白木的手艺真的是太好了。
“好啊,要是宋叔你不介意,以后的饭菜都由我来做就好了。”
“欸,这别,我怕养刁了颉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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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格外急切,大年三十怎么还有人要来医馆的?宋非凡拉开门看见陈老一脸慌色,“宋大夫啊,你快去瞧瞧我家老伴啊。”
宋非凡转身告诉白木叫他们好生在家呆着,他去去就回。
白木却坚持要跟着一起去看看,还背上了一些药材和救急药品。小宋颉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却也是要一起去。罢了,留两个孩子在家他也不放心,于是一家子都一起去了。
几人脚步匆匆,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陈老住的屋子。陈老的屋子在一条巷的末尾,可能是经久未修房子有些破败,窗户纸也是补了又补。
打开屋门,白木却是先闻到了腐臭味。现在天气也不潮湿,木头也不该这个时候腐坏。难道真的是?...白木扼住这个想法。显然父子俩也闻到了这个腐臭味,掩住了口鼻,小宋颉还咳嗽了几声。
陈老急急忙忙地求宋非凡看看他的老伴,宋非凡站在床塌前却是讷讷不能言语。在冬日都能闻到臭味,怕是已经过世五六日了。
陈老却自顾自地在说:“小郁她是不是生气了?怪我没有早些买柿饼给她吃,我是怕她吃了对身体不好啊,她不能生气的,她身子弱,怕是气坏了,大夫你给看看,小郁是不是又冻着了?她已经好多天没跟我说话了,你给开个方子,用最贵最好的药,我有钱。”说完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有一些碎银两,还有一个银质长命锁。
在这个场景下,小宋颉却是先打破了这个僵局,他抬起小手探了探陈老太的鼻息。
“陈爷爷,陈奶奶已经死了...”
陈老此刻暴怒,“胡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爹都还没说话。”
“陈老,陈老太确实已经过世多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前些日还嚷着说要吃柿饼...”宋非凡的话让陈老仿佛没有了任何支撑,瘫坐在地,手抖着拿出铁盒中的那对金戒指,“宋大夫...我明天把长命锁当了,你一定要帮帮我阿,救救小郁...”
白木却是不知何时泡了一杯茶,这是她用刚才出门前拿的薄荷片、马鞭草还有一些细碎的草药的。她蹲下递给陈老,“陈爷爷你别急,先喝口茶。”
陈老却一挥手打碎了杯子,杯碎落地,茶水清香地不可思议,在冬日里茶香竟也弥漫地如此之快,气味渗入陈老的毛孔内,又慢慢扩散到他的神识,他看了从容淡定丝毫没有被吓到的白木一眼,小丫头眼神清冽似比这茶香更甚。
“陈老太既然已经过世多日,还是早日入土为安为好。陈老莫要太过伤心,节哀。”
白木蹲坐在陈老的身旁,“陈爷爷,陈奶奶在天上定是希望你能好好过完接下来的日子的。纵然再舍不得也要学会接受。”
宋非凡听得白木一席话,确实若有所思。
小宋颉站在一旁抿着嘴,陈爷爷平时虽然有些严肃但对他也是极好的,还会给他带蜜饯吃。在这个时候,他除了在这站着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出生就经历了生死,他生娘死。但这似乎他并不能体会有多痛,他和他爹两人一起生活地也惯了。生死之别,现在的他还不能体会。
不知道陈老是否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哭也没有再闹,反而淡淡地开始讲他们从前的故事。他的眼神空洞,似是机械地在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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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候的陈老是个壮实的小伙,爹娘死得早,他却靠起了自己的力气来谋生。每每他上山打猎总能收获满满,猎到的野羊野鹿也总能卖个好价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白狐,狐皮可是金贵的很呐。日子也还算过得充实不愁吃穿。
第一次遇到郁秀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今天陈力心情很好,上午刚进山就猎到了一只白狐,他要赶紧把新鲜的白狐卖了。于是他早早的就收工下山。正午的太阳很毒,他走到山脚下的小河边已经是汗流浃背,汗水把白色的背心都浸湿透了,汗珠从他刚毅的脸颊滚落,他掬了一掊水洗了把脸继续赶路。眼稍却瞥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正在一个桃树下伸手想摘桃子,踮着脚却也够不着。
陈力心里暗暗发笑,却不自主地走了过去,摘下桃子递给她。鹅黄衣衫的少女似乎是已经折腾了许久,脸颊有些红扑扑的,晶莹的汗珠粘在白皙的皮肤上,迟迟不肯滚落,一双秋水眸中映着陈力的脸容。
“谢谢。”郁秀甜甜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这一笑却让陈力有些无所适从,他从来没跟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是他见过最美的。
“不...不用客气。”陈力挠了挠头,突然想到自己一身臭汗不能熏着了人家姑娘,赶紧后退好几步。
姑娘转身离去,陈力朝着她背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回头嫣然一笑,“郁秀,郁金香的郁,秀丽的秀。”
“我叫陈力!”
走到集市,他本来是要去把白狐卖了,但他转念一想,要是有缘的话,他要把这狐皮送给郁秀。那把狐皮做成什么好呢?做成围脖吧,他看富家小姐们都喜欢冬天系着各种狐狸毛做的围脖,郁秀戴起来肯定比她们好看。
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陈力依旧上山打猎,路过溪边总是会等上一等,终是让他又等到了郁秀。
彼时,陈力面容硬挺刚毅,郁秀温婉秀丽,乃是一双璧人。
转眼已入秋,城外西坡尾郁秀坐在柿子树旁,看着陈力忙活着替她摘柿子。嗯,摘了柿子然后做成柿饼,当个零嘴再合适不过了。
日头渐落,秋风卷来一阵凉意,郁秀拢了拢衣领。却冷不防地陈力从她背后帮她围上了他早就准备好的白狐围脖。她惊喜地跳了起来,她知道这礼物有多贵重。
“暖和吗?”陈力笑得带了些许腼腆。
郁秀点点头,露出两个酒窝。他将她揽入怀中,“小郁,过几日我去你家提亲吧。我想和你日日在一起。”
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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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从郁家出来的时候是沮丧的甚至是愤怒的。郁秀的父亲的恶意羞辱和恶语相向历历在目。他双目血红,拳头紧握,郁秀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他似乎也听不到了。
“猎人跟屠夫有什么差别,满手血腥,杀孽太重,我们郁家书香门第怎能接受你这个女婿!”
“我家女儿跟了你只有吃苦的份,有点自知之明就不该踏进我们家的门,你现在赶紧走,我就当你没来过。给自己留点颜面。”
“......”
陈力不知怎么走到了西坡尾的那棵柿子树下,一拳一拳砸在树上。叶子簌簌而落,他脑子乱成一团。
接下来的几个月陈力和郁秀没有再见过面,直到他听到消息郁秀要嫁人了,是王员外家的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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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秀嫁人的那天,他随看热闹的人群跟在花轿后面。花轿停在王员外气派的门口,熟悉的身影印在他的眼中。他喝了一口壶中的烈酒没有回头地离开,脚步踉跄不知是不是醉了。
自从郁秀嫁人后,陈力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他得知王员外家二儿子休妻了,原因似乎是她不能生育。
陈力按耐不住自己的心,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过她一分一秒。酒精不能麻痹自己,每天更加努力的打猎也不能让他停止思念。他似乎是疯了一样满街寻找郁秀,却寻不着。
最后他似乎是绝望了,脚步不自主的又来到西坡尾。
可能是上天注定了他们这生要牵扯在一起。
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站在那颗柿树下。来到她面前,就好像空洞的躯壳终于找到了灵魂。
她眼中噙着泪,却是笑着的,酒窝浅浅。
她说:“你终于来了。”
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拥住了她。
他说:“你瘦了。”
我其实从未离开过你,郁秀。
我怎么离得开你,
与你相比那点尊严又算什么呢?
好在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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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与郁秀生活在一起之后,陈力就减少了外出的时间,陪着郁秀。
在王员外家的时候,郁秀怀过一次孩子,但她偷偷喝了堕胎药,流产了。自此以后她身体就变得虚弱,似乎也没有了生育的能力。
不过陈力不介意,他爱她。两个人一起互相陪伴到最后就很满足。他悉心照料着郁秀,为她寻医调理着身子。
有一日,郁秀告诉陈力,自己有喜了。
陈力高兴地说不出话,等不及地去银器铺挑了一个品质最好的长命锁。就这样郁秀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陈力一天天等着孩子的降生。他们甚至想好了孩子的名字,陈慕郁。
这日,陈力早早的起身准备再去山上搜寻一些猎物。养身安胎的药也不便宜,他要去干些活来照顾郁秀和孩子。
陈力却没有想到,他不在家的时候郁秀发生了什么。
郁秀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陈力回来了,扶着腰踱着步子去开门。看到的却是她许久未见的父母亲。
她的父亲见到郁秀隆起的肚子,却是轻蔑地一笑,“被王员外家休了跟这个匹夫干起苟且之事。”
“是不是那个匹夫教唆你,在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力他没有...他真心待我,爹你不能这么说他!”郁秀有些着急,她不明白为什么爹这么不待见陈力。
“被人休了!你让我这张脸该往哪放?”
“躲在这个地方,让我和你娘好找!”
郁父目光一瞥,看到一个精致的长命锁躺在桌上。他顺势拿过,“哼,陈慕郁,他也配?”,“还有,你要是执意要跟这个匹夫过下去,就不是我的女儿!外面流言碎语让我都不敢出门了!”
“这个长命锁,拿去当了还可以给你买碗堕胎药。”郁父将长命锁收入怀中。
郁秀哪肯,她知道这是陈力攒了很久的银子买来的。她要去夺,奈何身体不灵便,隆起的肚子撞到了桌角。一阵绞痛刺激着她全身的神经,她疼得汗珠一颗一颗的滚落,她近乎哀求得抓住他爹的腿,“救救我...我的孩子...”
郁母看着自己孩子痛苦,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然她让他们家蒙了羞,却到底也是亲骨肉。“老爷,秀儿她可能是快生了...我们去找大夫...等不了的啊...”
郁父却道,“哼,生不下来才是好的。”
“老爷,秀儿到底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你不去找大夫我去找!”
然而等大夫来了,郁秀已经疼得面色苍白,下体血流了一地。
大夫摇摇头说,“孩子已经是保不住了,大人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
陈力回到家中,血腥味还没有散去。他心中燃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当他看到郁秀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小腹平坦,他声音颤抖,几乎是跌坐在床前,“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郁秀的声音细如蚊呐,泪水不停得顺着脸颊滚落。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却来不及擦去自己的眼泪,他却忍不住后怕,可能差一点老天又要将郁秀夺走,彻底夺走...
自从郁秀这一次小产之后身子就变得更加虚弱。陈力也不打猎了,他想要不是那天他出门打猎郁秀也不会出这种事情,或许真的是他杀孽太重,这就是老天的惩罚吧,可为什么要伤害郁秀,冲着他来不好吗?
不过似乎,看着最爱的人受苦,仿佛比自己受苦更痛。
自那以后,陈力把家中的所有猎来的动物皮具都卖了,打猎用的器具能卖能当的都换了钱,不能换钱的就一把火烧了。所有的钱都积攒下来给郁秀调理身子。似乎是陈力的照顾有佳,郁秀的身子虽弱但也就这样过了数十年。
直到一年冬天,郁秀染上了寒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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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知道小郁已经死了,可我骗自己骗到自己都差点信了...那天晚上她笑着和我说怀念从前,想吃很久没吃过的柿饼,她的笑容好像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她说,阿力,我要走了,以后的日子你就不用照顾我了,照顾好自己,别急着下来找我,我不会孤单,这辈子能和你相伴这么些年我够了...”
“可是我还没和你过够阿...”
短短数十年,怎么能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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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说要把小郁葬在西坡尾。
那儿早就是一片荒凉,柿子树也没有了踪影。他说,小郁肯定也最想回到这个地方。他拜托宋非凡,将他死后葬在小郁身边。
三人帮忙将陈老太安葬后,陈老让他们先行离开。
回家路上,小宋颉问道:“陈爷爷可以撑得住吗?”
宋非凡却是不假思索答道:“他可以。”
他答完脚步不知道为何变快,两个孩子在他身后渐渐跟不上。
小宋颉看着父亲的背影,好像发现父亲变老了一些。爹是想娘了吗?刚看到他眼睛好像有些泛红了。
白木却是跑回去,给跪坐在碑前的陈爷爷批上自己的新袄子,“陈爷爷,天冷。”
不等陈老反应,白木就快跑着离开了。小小的袄子虽不能为陈老挡住所有寒风但好歹能起点作用吧。
陈老看着白木的小身影,却是难得地有了一个笑容。
大年初一,路上孩童嬉闹,情人低语,访亲探友,好不热闹。
往事都会在这片繁华中湮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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