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坐在马车上,黑衣人离去之前留下的那句话仍然在李言的脑海中盘旋,虽然严老看起来云淡风轻,李言的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担忧。
“将死之人!”
李言试图将自己仔细带入到黑衣人所处的情境之下,这句话到底是他在虚张声势,还是他藏着更决厉的手段?
“想什么呢师兄?”
有些烦乱的思绪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李言回头,看到紫凝坐在他身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在想……”
李言一边费力地将紫凝的小脚从左肩上挪下去,一边笑着说道,
“那晚的黑衣人,按严老所说——执笔之人,你认为他功力如何?”
“还用想么?”
紫凝蜷起双腿,歪着俏脸。
“一定是打不过我们,不然他怎么那么急着逃跑?”
“你的内力似乎与他相克,但总感觉,他并没有出全力。”
“师兄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输赢了,案子破了就好,剩下的用不着我们操心。”
紫凝一脸满不在乎。
“可是他还拿着判官笔,还说严老……是将死之人。”
李言低下头,轻轻抚过手中的长剑。
严老于他有恩,尽管他大多数时间不在天机阁,严老于他亦师亦友的身份,他永远不会忘记。
“别想了师兄,剑借我玩玩。”
紫凝从李言的身上翻掠过去,顺手将长剑握在手中,一脚踏出,转眼间已到了远处的山崖边。
李言停下了马车,落日长虹,眼前婀娜的少女一剑挥去,只见远处的山峰似被削去了一角。
回了都城,繁花似锦让李言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忧虑,但他完成了交割后,还是来到了天机阁。
“阁老似乎并不急着找寻执笔之人的下落……”
“判官之笔,天授而来,终究要在一个人的手上,有什么可急的。”
严羽翻看着一本名册,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
“我怕……”
“怕他对我下手?”
严羽合上了名册,淡淡一笑。
“天机阁的守卫你还不放心么,况且这都城之内,除了皇宫,天机阁怕是最难以进入的地方了,不必担心。”
李言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等他说完,严老就摆摆手将他打发了出来。
“有这功夫,多陪陪你师妹去。”
黑夜里的都城显得静谧无比,而身处东南的天机阁,则更加隐隐不得察觉。
巡阁卫盘踞在天机阁周围的各个角落,虽然神色仍然是一丝不苟,但他们的目光已经放在了楼顶的李言身上。
于都城禁区天机阁来说,李言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此并不合乎规矩,只是看着李言大人漠然地握着手中的长剑,底下的巡阁卫并不敢多说什么。
这是返都的第一天,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源于李言担心,那个执笔之人会对严老不利。虽然那人不知道严老的真实名讳,不能用判官笔直接谋害严老,但就凭那人的功力,李言还是不敢轻视。
远眺而去,紧邻着皇城,街上一片明晃晃的灯火,一想到紫凝此时就在那里吃吃喝喝,李言不由得浅浅一笑。
“你是榆木脑袋吗?宁可看着严老头也不愿意陪我?”
“下次,师妹,下次我一定陪你。”
回想起自己说的话,李言也觉得有些不解风情了。
吱——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戒声传来,随后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腾起了一串烟火,冲天的火光,与宁静的夜极为不合。
是掌管人名籍册的户府。
李言瞬间下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户府掌管着普天下在籍人的名讳,不仅是现在的,还包括,每个人的本名。
李言骤然感到惊慌,以最快的速度飞身掠过脚下的楼宇,直到户府的门口,他看到一应守卫,早已成了了遍地的尸体。
刚刚的警戒烟火可以调动都城内的精锐部队,不过如果是他,那么即便是精锐部队,估计也难拿下,况且,他拿着判官笔。
李言从身后掏出了那枚纯黑的信号弹,那是神武院的紧急手段,很快,他的师兄们就会赶到。
李言已经等不了。
他直接翻进了后府,籍库的锁已被破开,库门大敞着,李言迈进去的一瞬间,手中的长剑竟不受控制、铿然坠地,随后便见到一个执笔悬册的男子,从书柜之后缓缓走出。
“判官执笔,百器听垂。”
看到那人执着笔,李言不由叹道。不同于那日蒙着面,那人的脸上素净无比,神色更是无比镇静。
“都城的名籍统计做得不错,而且按照各府统计,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你……”
“神武院八名裁决使,已被我判死七位,余下的那一位,很巧,就是你李言,或者我应该叫你……忽律祁。”
听到师兄们已经先一步被害,李言攥紧了拳头,他愤怒到难以自控,周身内力喷涌而出,迅猛的冲击力将书柜掀翻,下一秒,他的拳头停留在了那人面前一寸的位置。
不只是因为那股熟悉的沸热气息阻滞了他的突进,更因为他看到,册子上马上要写完的名字——严宇。
只剩一点没有点上,那人悬着笔,脸上满是邪魅。
李言收回了拳头,冷静下来之后,他想起了那人刚刚的一番话,心中又沉重了几分。
“忽律一族,开国时被元氏大将所剿灭,与我族几乎是相同的下场,不同的是,我不会苟活,严羽当年如何判死我的父亲,今日我就让他血债血偿!”
李言低着头,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帝君已经宽恕我们的罪过……”
“是么?你混到那个元府的千金身边,不会是巧合吧,怎么?被她蛊惑到忘记自己的大仇了么!”
李言突然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变成了精灵古怪的小师妹。曾经他带着仇恨来到她的身边,三年来,他有无数次机会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将紫凝杀掉,只是每次听到那声满是信任与爱护的“师兄”,他发觉自己再也下不了手。
一己私欲,忘却了仇怨,李言不敢承认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李言还在纠结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冰寒之气,那人见状迅速合上了手中的集册,向后翻身落到了一个书柜之上,几乎是同时,一个熟悉的裙摆出现在李言面前,强大的掌力,将地上击出一个深坑。
“真是没完没了,上次本姑娘放你条生路,没想到你还一心寻死。”
紫凝没有带鞭子,一身装束显然是从街上赶来,但周身的内力已经随着冰玉诀的发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沛。
李言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紫凝,远处的那人,脸上则更加玩味地看向两人。
紫凝没有犹豫,一脚踏出,冰寒的内力几乎要将空气凝结起来,一眨眼的功夫,紫凝落在了执笔人的身前,那人终于将笔收起,不同于上次,他没有吞服丸药,周身的内力就突然达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程度,随后的每一击都变得狠厉无比,几个回合之下,紫凝的冰玉诀竟无法占据上风!
“师兄!”
听到紫凝的呼喊,李言一时间陷入了犹豫,冰寒之气正逐渐被消解,紫凝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李言知道紫凝已经难以招架,正等待他的援助,只是那股仇恨再次燃起,克制着他出手的冲动。
“啊!”
只见紫凝被那人钳住了脖子,周身内力无法调动,疼痛的叫喊声一下一下击打着李言的内心,但他还是没有出手,也许李言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冷血。
户府之外响起了兵甲的声音,那人听得便挟着紫凝飞身而去,在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李言跪在原地,一直到户府中被甲士所包围。
李言穿过了簇拥的甲士,无人敢拦,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天街上,都城的雨将他全身打湿,触到了剑柄的花纹,李言想起同样是一个雨夜,父亲瞪着眼对他说过的话,
“用这把狄剑,屠尽元家人,为我们报仇!”
为何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李言划开雨水,瞬身冲进紫凝的家府,剑上血花翻飞,哀嚎声也不断响起,直到紫凝的爹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元老爷向来对他视如己出,元夫人更是对他关爱有加,这对在心底已经把李言认作女婿的夫妇,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死在他的剑下。
李言迅如雷光地出剑,只是再快,他的心中也体会不到一丝复仇的快感,反而像积压了什么东西,堵的愈来愈厉害,他粗喘着气,他好像亲手把自己和紫凝的未来毁掉,
也许从紫凝被掳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毁掉了。
他没有逃走,直到两场血案传遍都城,帝君震怒,将他打入死牢,不过这对于万念俱灰的李言来说,似乎再好不过。
他只想死得快些。
“严大人,洛参知推演星盘,已确定了执笔之人的下落。”
“知道了。”
严羽有些神情凝重,得知两个得意的弟子一个被掳走下落不明,另一个犯下滔天大罪寄身牢狱,即便是他,也有些失算之感。
穿过冰冷阴暗的刑房,在最深处的铁格网室中,严羽见到了披散着头发,被铁链捆着的李言。
“阁老想必提前布置好了阎王印,那又为何不在户府早做准备……”
李言抬着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因为我想放他生路,冤冤相报何时了,没想到一仇未平,又添了新恨。”
“阁老,李言对不起您的栽培,也对不起紫凝,我做下非人之举,但此仇不报,我更是枉为人子。”
“复仇,是你活着的意义么?”
“是。”
“既如此,看到你的师妹从你的眼前被劫走,直到现在生死未卜,你应该拍手称快,而不应该是目下的颓丧……”
“阁老,我……”
“所以又何必自欺欺人。”
严羽伸手到李言的身前,手心处,托举着那枚黑铁小印。
“如果仅仅是为了报仇,他就不必设局夺取阎王印,更不必掳走紫凝。”
李言本来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变得焦灼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紫凝和那人两相克制的内功。
“他想融合紫凝的冰玉诀?莫非他修的是觉明焰,他想……”
“他想提炼自己的内功,玄焰归一,一旦成功,都城之内,就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
绝望,痛恨,气恼一瞬间涌上了李言的心头,原来所谓的复仇,只是为了挑拨李言,那人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在此。
复仇之举突然变得可笑无比,结果只是他永世无颜再见师妹。
“其实从你入我门下之时,我就知道你的真实意图,只是我认定,你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所以才选择托付给你信任。”
严羽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李言。
“这是他的藏身之处,我知道这里困不住你,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要自己去面对。”
这是严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月挂如勾,一间古宅里,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将手滑过身前少女的肌肤,少女的亵衣亵裤已被完全除去,被这般凌辱,也没有任何反应。
男子跨坐在那对白玉般的腿上,一手拿着一只漆黑的毛笔,突然入定了一般,只见一股冰寒的内力从少女周身散发出去,尽皆渗入男子的体内。
男子的表情变得极为享受,然而下一秒,暗然的屋顶,突然金光大作。
一道庞大的金色法阵从天而降,将屋子里照得通明,七名神武院的裁决使,将男子团团围住,屋外,亦是埋伏着都城调来的好手。
男子有些不屑地朝着法阵挥了一笔,强大的法阵瞬间消散而去。
裁决使们见状不再留手,纷纷冲杀而至,男子裹起上衣,起身招架,屋子内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内力所占据,此时若不是冰玉诀护着躯体,紫凝恐怕已经灰飞烟灭。
裁决使们内力汇集一处,却只见男子周身泛着火光,将他们的攻势一一化解,甚至隐隐间,还占据着上风。
“他的功力比上次还有所提升,只怕这样打下去,师兄们难以取胜。”
“李言!”
裁决使们回头一看,李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戴罪之身,不要多言。”
漠裁决使回头说道。
“李言做下的事自会偿还清楚,只是今日是为了救出师妹紫凝,望各位师兄能够相助!”
李言两手和在一起,中间握着的,是那把狄剑,他曾经用这把剑,屠尽了紫凝的家人。
“如有异心,各位师兄可随时动手!”
“要怎么做?”
凌裁决使一掌击空,反身撤了出来。
“狄人臣服于狄剑,用这把剑进攻,才能破开他的觉明焰。只是……不能再让他拿起判官笔,不然狄剑也发挥不了效用。”
那人远远地观望到了李言,看到他手中的长剑,他不禁嗤笑一声。
好像议定了什么,几个人转为了近身肉搏,即便内力的侵蚀让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他们还是发动着密集的攻击,拳脚相加,那人居然没有一点机会拿起腰间的判官笔。
喝!
一声狂躁的怒吼响起,那人周围爆发出了逼人的火焰,裁决使们被迫击退,身上已被不同程度地灼伤。
那人看到威力,脸上十分满意,可下一秒他觉察到了什么不对,还没等他拿起判官笔,一柄长剑就已经从顶上刺穿下来,而决明焰所形成的防护,也陡然变得紊乱。
铛!
金石之声响起,李言的剑没有插进那人的体内,而是仿佛触到了冰玉之上,无法再进分毫,李言定睛一看,
是紫凝手中的冰剑!
紫凝披着薄衫,雪白的俏体隐约可见,她看着李言,冷冷地说道,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李言手中的长剑镫然坠地,这一次,是他自己没有力气握住。
那人再也没有给他机会,随手聚起一团炽烈的火焰,将李言击到墙上。
心中的疼痛盖过了躯体的伤痛,李言看着紫凝,所有的话噎在喉咙里,他后悔曾经的一切,后悔那一晚没有陪她,后悔在户府没有救下她,更后悔,对她的家人痛下杀手。
只是这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祖父灭了你们一族,你又杀了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婶娘们,我们可以算作两不相欠。不过现在你要杀他,我便只好杀了你,希望师兄不要怪罪师妹。”
紫凝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事实上在得知李言屠戮了元府的那一刻开始,紫凝的脸上就再也见不到喜悲,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凭空消失,仅剩木然。甚至几天前被那人撕破衣服发泄兽欲之时,她居然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
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师兄,已经死了。
手中的寒气再度凝结成刺,紫凝落到他的身前,将掌中的冰刺,缓缓插进了李言的胸膛。
李言的血和紫凝的泪一同泊泊流淌,紫凝目视着这个离她不到一尺的男人,她发觉自己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动,用力的右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
直到那根冰刺完全没入他的体内,刺穿他的心脏,紫凝发现,自己竟感到一股沉痛的悲切。
那人依旧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他散去了护体的气焰,因为剩下的七个裁决使,已经被伤得爬不起来,完全可以交给紫凝一一处决。
“不要留一个活口,我在外面等你。”
男子退开了门,外面是蜂拥的甲士,只是那些武器在他现在的内力面前,完全可以视作无物。
紫凝很快就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没有注意门外的横尸遍野,而是有些绝望地伏到了他的肩上。
“有什么好怜悯的?待我功力大成,这天下都是我们的。”
男子伸出手来轻抚过紫凝的脸颊,不经意间,他的身子起了一股颤栗。
一个冰冷的物件从他的左肋穿过,破开了他的心脏,在它逼近的时候,他的身体中居然不是抗拒,而是接纳,甚至体内的气都来不及运行。
是那把狄剑。
男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紫凝,随后便倒在了地上。
李言拔出来插在右胸的冰刺,跪在了紫凝的身后。
在刚刚刺下来的那一刻,李言就已经惊惧地发现,那人的内力已经恐怖到狄剑无法刺破,除非有一个他散去内力的时机,才能得手。
幸好紫凝抵挡了过来,背对着那人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紫凝一直在使着眼色。
李言不知道紫凝的盘算是真是假,但他那一刻的绝望与愧疚是真的,所以他再没有任何反抗,直到紫凝悄无声息地捡起那把狄剑,并亲手送进了那人的心脏。
“师妹,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这条命,你拿去吧!”
李言红着眼,将那枚冰刺递了过去。
紫凝并没有接过,而是温柔地将他扶起,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可以重来,你既然来救我,就说明你已经知错,况且,还能找严老头借阎王印不是?”
李言破涕为笑,终于将紫凝揽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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