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就盼着下雪,可陕南最冷才零下一、二度,多数下雨,偶有雨夹雪,落地便都是水,踏雪得去留坝、黎坪、汉水源等原始森林公园,据说瀑布和溪流都结了冰,很美,然而我并没有亲见过,倒是每逢零星飘点雪,都勾起我对故乡冬季的无限想念。
黄土高原上的山村,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往往从农历十月便进入冬季,直到次年二、三月,方能正式暖和,这期间,温度最低可达到零下十几度,相比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已算是很低了,可从出生到参加工作之前,每年我都在那里过一个或完整或不完整的冬季,可能是习惯了的缘故,所以并不觉冷,反而觉得很温暖。
记得小时候,住在半山腰的老屋,穿了母亲手缝的棉衣棉鞋,等小河里结了冰,就盼着下雪,因为能结冰必然能坐住雪,而雪往往总是等人们熟睡了悄悄落下。早起推开两扇木门,掀起旧衣剪裁的菱形拼接双层门帘,看到白茫茫的积雪,就按耐不住要去踩一串车轮形的脚印子,于是,从卧房门口到厨房门口,从厨房门口到堂屋石阶,再从堂屋石阶到卧房门口,连接成不规则的三角形,然后站在边上守着,不准任何人破坏,可每次坚持不了多久,都被父亲拿了扫把“唰唰”消灭掉,最后就在院子中间堆起一座小山。这时,哥哥高兴了,拿了铁锹不停拍打在小山上,一会儿,便光溜溜压瓷实了,如果刚好赶上爷爷喝完罐罐茶从堂屋出来,那哥哥也就没得玩了,爷爷会夺过铁锹,快速有力地把小山切分成更小的方块,并指挥着哥哥和我拿来推耙,拎来四系绳大箩筐,然后他把切好的方雪块往筐里一铲,我俩就乖乖搭了推耙抬着倒到院里仅有的两棵苹果树下,如此往复,直到那堆雪全部移除。
院子打扫干净了,我们又开始惦记起外面的雪,草草洗漱并吃早饭后,就积极主动嚷着去上学,待母亲在书包里装上干粮和苹果,哥哥抓起两个书包,拉着我就往大门外跑,母亲那句“下雪路滑,小心点”还没说完,我们已溜下了坡道。山路窄而陡,虽然是土路,我们穿的也是布底鞋,可还是难免滑倒,哥哥总是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开路,我空手跟后面,却总“呲溜”一屁股坐地上,于是他又回转过来拉起我,有时挨得太近,我摔倒了顺带也把他拌倒,他气得嘴里骂我笨,又不忘爬起来扶我。走走拌拌,到平路时,额头都冒了汗,可我不觉得累,也不害怕,因为有哥哥在身边,还有母亲一直在场边注视,等我们转过平弯,朝她挥手,才肯回屋。
学校里是最欢乐的,女生爱把干净的雪拿稿纸盛着,端到课桌上,再垫着书压成薄饼,然后拿起来吃,真正的入口即化,竟还带点甜;男生会溜出长长一条冰溜子,然后课间全班集体去滑冰,胆大的自己滑,胆小的由两个人一左一右拉着手滑,只有这个时候,男女拉手是不被嘲笑的。跑累了就在教室围着炉子,鼓捣,有时在大铁瓢里装两把小玉米做爆米花,瓢上面盖个铁盖子,而且盖子必须有破洞,方便火钳子伸进去搅动,待“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消失,铁盖一扔,大家伙就开抢了;有时在炉灰里窝几个小洋芋,如果赶上上课时洋芋烧熟,香味飘出来,所有人心思就从书本转移到洋芋上了,可一般情况下,老师会毫不客气地扒拉出来,随手拍拍灰,兀自吃掉,独可怜了嘴馋的人眼巴巴地望着。
这是小时候对冬季的认知,后来长大了,不再疯玩,开始观察天空,大地,山川,树木,河流,还有人,冬季也从热闹变得安静。
故乡的冬季,晴日居多,天空瓦蓝瓦蓝的,万里无云,又高又远,偶尔有飞机经过,声音不大,机身隐约,可后面拖着的两条长长的白烟像把天空划开齐整的口子,不一会儿,又自行愈合了;也有鸟飞过,麻雀、乌鸦、猫头鹰,或者叫不上名字的,我的眼睛总喜欢追逐它们,看它们怎么飞,飞多高,又飞向哪里,是否还回来,但我不喜欢晚上猫头鹰叫,像小孩在哭泣,渗地慌,很吓人。山川大地是灰色系的,原先山地大多种着冬小麦,或者油菜籽,远观灰黄的一片,近看才有点点的绿色夹在枯叶间贴着黄土露尖儿,沿河的平川多栽苹果树,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分隔开,又整体连接着,如今,山地也多是成片的苹果树,整个冬天,冻了土,故乡人都在果园里忙着剪枝扫叶;村落里屋瓦是深灰色的,墙是浅灰的,房屋周围的杨树、槐树、椿树、柳树和杏树都落光了叶子,同苹果树一样,仅剩突兀的枝干,树皮也都是灰色的,这一切深深浅浅,错落出和谐的层次;只有结冰的显清河如嫦娥的玉带落在人间,装点出一抹白。当然,如若下了雪,则又是另一番景致,正下的时候,纷纷扬扬,似天空开出无数洁白的花,飘洒而来,又壮观又凄丽,落花自然无声,静谧安然,待山川树木都积上厚厚的雪,天再一放晴,那是再美不过的了,阳光洒在白雪上,泛出亮灿灿的光,与天的蓝交相辉映,立于雪中,如置身空灵仙境。
每每下了雪,不能去地里干活,父亲就坐在烤箱旁的沙发上看电视,豆豆也不管看门了,挤在父亲和烤箱之间,趴着睡觉;爷爷最爱烤洋芋,几乎每天都烤,熟了就扯着他的大嗓门喊所有人来吃,谁要不吃他就生气;奶奶在她的卧房炕上,一边放一堆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线,自己盘腿坐另一边拿钩针织着沙发垫子;母亲总是最忙碌的那个,不是赶着给我们兄妹做衣服做鞋补袜子,就是忙着做饭,几乎没有一刻闲暇。
说到饭菜,就更怀念故乡了,那时冬天最常吃的是散饭、菜菜还有洋芋盖面。我比较挑食,散饭只吃玉米面伙白面的,还须捞一大盘酸菜就着,所有人都顺碗边沿往中间转着吃,独我从中间往边沿吃,单为了到最后碗干净;菜菜一般是白菜、洋芋、豆腐、粉条,加猪肉丸子,每次母亲总会为我再切一盘泡菜,热几个馍,因为我一点也不爱吃这个饭,最多夹几根粉条,喝半碗汤;而相比之下,我最喜欢洋芋盖面,尤其锅底的呱呱,母亲总能把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焦黄色的呱呱我和妹妹各分一半,我饭量小,差不多够吃,妹妹则需要再添点,我唯一吃过没有呱呱的洋芋盖面却不是母亲做的,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吃,此不再提。
常年外地,有了自己的家,原本的家成了“老家”,那片土地更名“故乡”,然而,我的亲人在那里,我的爱我的根在那里,还有我眼里最美的冬也在那里。因此,关于故乡的记忆总是柔软的,温暖的,即使零下十几度,也不会觉得有一点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