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粮食就是生存大计,就是国之根本。但历史上的一个奇怪现象是,那些生产最好粮食的劳动者,却并不能享用自己的劳动果实。在漫长的封建王朝,在日寇入侵之时,人们看到的常常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一粒粒珍珠般的稻米,折射的是封建皇权的乖戾,是国耻家恨的屈辱,是太多充斥于人类历史的辛酸与沧桑。
好在一切都成了过往。即便所谓的“贡米”,今天也早已摆上了老百姓的餐桌。
仲秋一过,氤氲于天地间的水汽便如领了什么号令一样,倏然散去,放眼一片澄明。天蓝得如一汪海水,却波澜不兴,偶尔有几缕云飘过,大地恪守着自己的宁静和沉实,将攒了一春又一夏的阳光收集在一起,再铺展开来,即是遍地耀眼的金黄。千百年来,在北方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同样的色彩、同样的景象,一直在重复上演。
民乐乡的千百亩的稻子熟了。沁人心脾的香气从低垂的穗子间散发出来,立即被奔跑的风紧紧握在手里,带到村庄、农舍,带到更远的远方。就是在梦里,一生与土地和庄稼同甘共苦的农人,也知道那香气来自何方。
开镰的日子一到,心存感恩的人们就把自己平时最钟爱的食物摆上田间地头,以一种掏心掏肺的真诚,祭拜起成全了自己丰收愿望的苍天大地。当食物的香气随着袅袅蒸汽渐渐散尽,他们相信这一次与神之往来一定会和以往一样,贡献这一餐之味,得到的是一年之味的回馈。
其后,到处是一片繁忙、欢乐的丰收景象,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和方式投入到这场收获的狂欢中。我在悦耳的声响和色彩中迷失。眩晕、恍惚之间,有时竟会一脚踏错时间间隔,进入这个地域的历史深处。
我一直相信,1671年那个秋天色彩的饱和度,一定不亚于今天,但我并不相信它也会像今天一样稻菽遍地、恣肆汪洋。那时,这片“攥一把能出油”的黑土地是作为“龙兴之地”被皇家占据、监管的。一旦某一平民享用了涉“皇”涉“贡”的物品,立即会被抓起来,治以欺君之罪。
康熙皇帝第一次东巡,也就是1671年的秋天,北方的金秋正壮美如画,只可惜,对于一个政权初稳的年轻皇帝来说,还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关注那里的美景与粮食。直到十年后的1682年,他才再一次带着浩浩荡荡的巡查队伍和大批辎重来到既是故乡又是边疆的东北,考察当地民情。康熙第二次东巡前后历时80天,同行7万众,队伍行至松花江之滨,皇帝享用到了总管衙门特意为他准备的一锅米饭。当一口晶莹若玉、香糯软滑的白米饭入口之后,吃遍了天下珍馐美味和八方五谷的皇帝立即停箸沉吟,叹为天赐神物,并即兴作诗一首:“山连江城清水停,稻花香遍百里营。粗碗白饭仙家味,在之禾中享安宁。”从此,这的稻米便成为“贡米”。
由于皇宫对贡米的需求进一步增加,采捕、控制的步伐也变得更加紧密,24年之后的1706年,清政府特设五个官屯专门负责生产稻米、白小米等粮食,向皇家“进贡”。晶莹如雪又唇齿留香的米,连绵不断地自这片苦寒之地流往繁花似锦的京都,京都的皇帝吃得饱,吃得好,吃得开心,便又兴高采烈地写起诗来,爷爷写,孙子也写,赞美大米,抒发踌躇满志的情怀:“松江万里稻兴滔,碎碾珠玉降琼瑶。绵香宜腹还添力,慰我黎庶尽辛劳。”
乾隆的这首七绝写于1752年前后。诗的前两句是赞美此地大米的漂亮表象,很有想象力也很贴切,但是后两句可就有一点铺排过大了,上好的米当然可以“绵香宜腹还添力”,可是,米根本就进不了平民之腹,又怎么去慰“黎庶”的辛劳呢?乾隆是有所不知啊,当一种东西成为紧俏、稀缺资源时,其出产之地和发端之人反而常常得不到什么益处,不仅如此,甚至有时还会罹患灾祸。
1943年3月30日,伪满兴农部、治安部制定《饭用米谷配给要纲》,实行粮食配给。法律上明确规定:甲类粮(细粮)只供给优秀的大和民族,乙类粮(粗粮)供给劣等的中国人。生长在东北的中国人一旦不遵守规定吃了细粮就是“经济犯”。轻的是掌嘴或者让他们跪在烈阳下,当街体罚;严重的,就用刺刀挑开所谓“经济犯”的肚子。在东北的一些城市或乡村,至今仍然有一些见证过当年屈辱的老人活在世上,逢人还会讲起那些想忘却忘不掉的故事:“那时,只有日本人有权吃大米,我们只能吃苞米、高粱,逢年过节,家里弄一点大米,也都是半夜里偷偷吃。有人吃了点白米饭,回家时坐晕了车,吐在火车上,被日本人看见,当时就抓了起来,以‘经济犯’的罪名充作劳工,一去再没回来。”
然而,不问世事的稻谷却按照春种秋收的节律岁岁归来,维系着人类与土地之间的默契与信赖,温暖着耕种者的心。一代代朴实而倔强的东北农民,前仆后继将它们培育成更精更优的佳品,恪守并提升着昔日贡米的品质。如今,去往“天朝”或“上京”的路早已被荒草淹没,而更多、更加宽广的道路从这里辐射出去,伸向京城以及比京城更远的远方,一直贯通往昔的官街、民巷、朱门、柴扉。“粟有所渫”“民有所愿”,普天之下终于尽可以着意分享“龙兴”之地的贡米——这天精地髓、白云黑土的结晶了。于是,一个由温饱向品质、品味跨越升级的时代,在北中国这片沧桑的黑土地上,徐徐开启了它沉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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