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大考，就状况百出。这么说，好像我那不上不下的考试成绩是个意外似的。其实，我没告诉任何人，那些状况是被拿出来挡眼堵嘴的借口，用来安慰不自量力的自己和完全信以为真的父母。
人到中年，回头来看，小学时，我可能是个天才般的存在。低年级时，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到了五六年级，我虽然还能稳居第一，但满分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语文。每当我拿“当年勇”来打压家里另外那俩人时，闺女就会慢条斯理地说:“你也得看看你的竞争对手嘛。”
那句话是一把不见血的刀子，我瞬间就成泄了气的皮球。是啊，在几个村子组成的那个片区，五六年级分别只有两个班，跟我同考场竞技的，只有七八十人，而一到四年级，各自在本村上学，即便我们村不算太小，嫡亲的同班同学，可能也不足三十人（记不清了）。
我们的小学老师，只有初中学历，传道受业解惑，靠的是多是经验而不是满腹学问。低年级在本村上学时，一个老师包一个班，教所有的科目，所以老师都被培养成了全才。到五六年级时，老师们才开始分学科教课，看起来更正规更专业一些。
那时，我的成绩闻名全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有位男同学回家说起我，他妈妈对我还有印象，问是不是当年总考第一的那个女娃。当时顶着学霸光环的我，偶尔钻了牛角尖去问数学老师很简单的课后题，那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便犯了难，迟疑着不敢解答，担心这道题里埋着炸弹或另有乾坤，不然优秀如我，怎会解不出？
我们这位数学老师，因为也是班主任，在我们眼里威严无比，最有说服力的，是他手里的教杆，可以随便敲在那些调皮男生的头上。幸亏那时候的孩子皮实，敲不坏，家长也肚量大，总是鼓励老师使劲打。但老师上课时也有开玩笑的时候，比如喊一位名叫“董玉三”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他会狡黠地笑着说: 请一加二同学起来回答一下。
我们哄堂大笑，董玉三同学也并不恼，站起来假装生气地指指那些笑得最凶的男生，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不会”。
数学老师也兼职体育课，课间带我们做操时，一弯腰，贴身的高龄白背心就会从外衣衣襟处邋搭出来，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连底边也扯成条状，提溜啷当的，引得我们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差点憋出内伤。
语文老师也是男性，略年轻些，会识谱会唱歌，身上也明显带有文人气质，穿着打扮也尽力讲究，干头净脸，不像数学老师，站在讲台，好像刚从田里回来，有时候还挽着裤腿，满身都是泥土气息。
知道语文老师会唱歌，是一次我去镇小学参加一个活动，顺便抄回了《义勇军进行曲》的谱子，要求我们我们学会唱，语文老师这才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多么幸运，我们这农村小学居然有美术课，这不是学校有多注重美育，只是因为我们的那位高个子男校长，自己喜欢画画，便一周为我们上一堂美术课。现在想来，每次上美术课，不啻为一餐美妙的下午茶。校长话少，一堂课好像只说个三言两语，就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示范，有时画个小松鼠，有时是踢毽子的小女孩。他画完后，我们便开始在美术本上临摹，课堂上画不完，课后会再给一段时间。
第一次美术作业，全班只交了十来份，我挨着翻看过，说是临摹，可完全没有原作的模样，画得惨不忍睹。后来，全班只有我自己交作业，再后来，美术课便销声匿迹了。
小学时光太美好，当然美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成绩好，所以颇过了一段众星捧月的生活，甚至还有机会作为代表之一，代表全镇去县里参加为期五天的“少年先锋队第一届代表大会”。另一个代表，是镇长的女儿，我们初中时分到一个班，我才真正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真正含义，因为永远考第一的，换成了她。
我记性很差，但对人生巅峰时段的记忆尤其深刻。那是六年级上学期一个周末的午后，父母去地里干活，把我锁在家里写作业，正在借来的小说里神游，突然听到大门被打开，然后是父亲熟悉的脚步声。我赶紧把作业在炕上摊开，装出一幅奋笔疾书的样子。父亲行色匆忙，平时严肃得让我不敢直视的眼睛里冒着光，他说: “赶紧穿上你最时新的衣服，老师通知你去县里开会。”
我听到这个“好消息”时一点也不开心，内向的我对初次去陌生的县城忧心忡忡，但我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我是一个乖孩子，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正在换衣服，村里的幼儿园老师来到我家，她下午要去镇上开会，父亲让她顺便把我送去镇小学集合。幼儿园老师是个娇小活泼的姑娘，穿衣打扮一直引领着村里的时尚，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就把她的外衣脱下来让我穿，我浑身不自在，红着脸表示我只想穿自己的衣服。
我那件没被时尚姑娘看上眼的衣服，却大有来头，那可是上海货，连缝扣子的左右衣襟，跟我们以往的衣服都是反的，足以证明它的与众不同和出身显赫。按说，我是没资格穿这样好的衣服的，况且我的年龄也不配那件衣服的成熟气质，只因为村供销社的一场火，把那批远道而来的衣服烧上了洞洞，母亲便以很便宜的价钱买回家，用她的巧手改造一番，成了我最时髦的衣服。
就这样，我穿着这件带有伤痕和成熟气质的上海时装去了镇上，又和另一个穿着漂亮海军服的“代表”，跟随带队老师，去县城参加了盛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届代表大会。
在那几天里，我第一次住了宾馆，第一次去豪华电影院看了电影，第一次去参观了海上舰队，也第一次在早餐时喝了牛奶。现在，我宁愿喝中药也咽不下牛奶，可那几天，我总是乖巧得把牛奶一饮而尽，好像我多喜欢喝似的。
成为一个镇只有两个名额的少年先锋队代表，是我学生时代最辉煌的成就，在每一个需要吹牛的场合，我都会把这件事拿出来晾晒一番，唯恐它年久失修，腐烂成抓不起的碎屑。
带着这耀眼的光芒，一晃，小升初到了。
很遗憾的是，我考试前两个月生了一场病，在镇医院住了一个月的院。那时住院不用陪护，在镇上上班的二哥，每天中午从单位食堂打了饭送到医院陪我吃，我针药减少留院观察那段时间，也会走路去二哥单位的食堂吃饭，权当出门消遣。当然我住院的消遣，可不止出去吃午饭，我还会去附近的中学看运动会，去赶集，去供销社远远地看一眼里面摆放的各色新奇玩意。
因为这场病，我有点担心考试，老师看出我的不自信，安慰我说，如果你考不上初中，那没人考得上。其实，我不是担心考不上，我担心的是考不了第一，但老师的话，还是给了我很大的底气。
那时，农村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自行车，为了便于管理，我们考试那天，是走着去的镇中心小学。天蒙蒙亮，我们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就读的小学，集合完毕后，再排着队走去五里外的考场。
农村的孩子和家长都不那么重视上学，升不上初中，正好可以回家帮衬父母干农活，班里有一多半的学生，已经被老师规劝提前回了家，剩下的精英们，面对这人生第一场大考，也并没有多少紧张，除了我。
第一场考语文，最开始是无风无浪的，但考着考着，觉得屁股底下越来越不得劲，黏糊糊的，我以为是热得出了汗，就不停得挪动着屁股透气。等老师收完卷子，我要站起来离开教室时，发现裤子被粘在了木头凳子上，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是我的月经初潮不识趣地来访了。
那个年代，月经是上不了台面说不出口的，女孩来了月经，都偷偷摸摸的，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知道自己来了月经，毫无防备的我又囧又羞，磨蹭到教室里几乎没人了，才在同村好友的掩护下往外走。那时一个班的同学，岁数差别很大，好友大我两岁，已经来了月经，她帮我擦了裤子，又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帮我度过了那尴尬的一关。
下午考数学，考试过程并没任何不顺，回程路上，老师对应用题答案时，我突然慌了，为啥有几个答案那么陌生？老师也深感意外，到校后把我留了下来，一起分析原因。原来我列的式子没有问题，是得数计算错误。
我第一次品尝到了骄傲的恶果，我自持有点小聪明，平时的课后作业，我一般列个式子就交差，很少计算结果，老师也对我网开一面，从不追究。长久的习惯加上粗枝大叶不求甚解的性格，导致我在考试中吃了苦头，小升初的成绩可想而知。
小学的结束，也意味着我从神坛跌落下来，父母老师眼里的一代天才，就这么昙花一现般陨落了，我很快迎来了平平淡淡却别处开花的中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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