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的早上，我和她坐在客厅。
我偶然翻出手机里一段视频，是两年前冬天回老家探望她96岁高龄的母亲时随手录的吧。
我问：“这儿有一段你妈妈的视频呢，想看吗？”
一个是或否的简单问题，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又想看，可是我又不敢看。还是不要看了吧......”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我们都没说话，隐约瞄见她用手背抹眼泪。
又开始伤心了。
一年前，她的妈妈去世了；日子过着吧大多数亲人哀伤的心情自然都渐渐平复；唯有她，灵魂多了一个按钮般，一提到她的妈妈就悲伤不已。人死不能复生啊，转世投胎你娘会活得好的啊，98岁啦喜丧，你要坚强过两年就好啦——人们最初这样安慰她。过了一年，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别人面儿哭了；然而私下，偶然还是会哭得透不过气来：“没有来世，只有今生；今生，我就个没有妈的人了，没有了啊......”
所以，瞄见她在抹眼泪，我决定假装没有看到。作为心理咨询师，我知道她就是爱伤感的人，那就留足空间给她伤感好了。
毕竟，她有很多根置生命源头的伤感的理由。
一岁不到时，她爹饿到快断气，临死前愿望是想吃一口白米粥。东借西凑借米煮好端上，他不吃了，要让给瘦弱的她吃。很快这可怜人就死了，门板拆下来当棺材，一捧黄土埋了。60年代大饥荒的四川农村，这样的人生谢幕方式，家家户户都有过一两出。
她两岁不到时，病怏怏活像快蔫掉的豆芽儿。公社的左邻右舍劝她妈妈：你️一寡妇还有️三个儿子要养，出门挖土挣公分儿，背个要死不活的小丫头不是误事儿吗？反正养不活，不如放她在大门口竹筐里，凭她自己造化。她妈妈这个矮小的小脚女人，总是要一句话顶回去：“这不是还没死吗？我能背她几天是几天。”
她可算是踉踉跄跄地活下来了。不仅她活下来了，她的三个哥哥也活下来了。她和大哥，日后上了学谋了公职，端了打不烂的铁饭碗。多年后，她的小个子寡妇妈妈老年痴呆到记不清当下的吃饭穿衣，但，和克扣她粮食的人吵架、走几十里路去卖血换钱交学费、唯一一次打闺女是因为她说谎......这些艰辛岁月纵然是往事如烟，换做任何人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所以，当她悄悄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明白她；饥饿、贫穷、惶恐的童年中长大的人，更容易悲天悯人、敏感脆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应该已经平静下来了吧，应该可以正常对话了吧。于是我终于建议一起出门走走。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大约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情绪隐藏控制得好，舒了一口气，似乎笑了笑，说：“以前她活着的时候，还是很好的。自己都老成那样儿了，每次我出门，总还是会说你要多穿一点衣服呀，你吃饭没有呀，你要早一点回来呀。哎，有个妈妈这样子关心你几句，还真很好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了看这个六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可能那一刻，我和她作为平等生命体的最大不同是：我的妈妈活生生就在眼前可以哭可以笑，而她的妈妈已冷冰冰永不能再拥抱他。我真是，更幸福好多好多。
我以为她失去了妈妈，我失去了外婆，所以我和她一样心痛；我以为她刚才的眼泪，是因为她幼年凄苦，生性敏感，所以要尊重她的情绪、给她空间。
可是一瞬间我理解到：我错了。
有一天如果她，我亲妈，也走了，难道我的女儿能和我感同身受？绝不可能。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人，能全然体会一个母亲和她女儿之间属于彼此的点点滴滴。我岂能以爱的名义，妄想自己理解她失去她母亲的悲痛呢？
而她哭泣，不是“理所当然”地因为她幼年凄苦天生敏感；她不过是和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女儿一样，想和最爱她的妈妈说说话罢了。
对妈妈她的生命来说，“我”其实是一个偶然，而她的妈妈则是天经地义的存在。可很多时候，我认为我是她的宝贝我是她的最爱——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持宠生娇也偶尔满不在乎；却常常忘记，其实她也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宝贝和最爱。只是现在，最爱她的那个人，永远不能再给她一个拥抱一句关怀。
最后的最后，我和她也没有讨论外婆的去世。不过我取消了工作安排，去了公园。在无人的儿童乐园，我们俩坐在呼啦啦的小火车上一路尖叫哈哈大笑。
（后记：深夜手机发文简书第一篇，纪念一个思想转变的瞬间；若有缘人读到此文，我愿您的母亲平安喜悦。——2018.4.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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