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嗯小星星 | 来源:发表于2018-04-14 04:53 被阅读0次
    父亲

    突然地就想父亲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父亲的骨灰在峭壁上已经安然度过了三十个春秋,风雨锈蚀的墓碑布满岁月的泪痕,一如记忆里父亲清瘦的面庞上无法抚平的沧桑。

    父亲生前少言寡语,死后更是寂寂无言。就象他永生依附的峭壁,兀立在疯长的野草上任它们在自己脚下年年岁岁,枯枯荣荣。

    1968年,一岁的我,傍着母亲未寒的尸骨,用稚嫩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娘娘睡觉觉  娘娘睡觉觉"。父亲木然地坐在一旁暗自垂泪,压抑的抽泣声与我吚呀的儿语,在昏暗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对于父亲来说,昨天妻在儿安好,此刻孤老对遗小,道不尽的凄凉和慌张。多年后当我面对父亲的尸体,才真正懂得父亲当时岂止是生离死别的哀伤。

    在母亲去世的孤清中,盛壮之年的父亲在迅速衰老,我在慢慢长大。

    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到街上为父亲打酒。父亲不善持家,母亲去世后家庭开支就成了永远无法平衡的难题,常常是领工资的当天就因为还街坊邻居的借款支出去一半。49以后,80以前的整个时期,翻身做了主人的人民并没有支配自己劳动的权力。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只能固守着国家不知道依据什么划定的工资,维持基本的生存。日锁愁眉,唯余借酒浇愁。

    父亲每次只打5分钱的散装白酒,小酒杯满满的一杯。那天父亲可能是有意锻炼我。尽管我走的小心翼翼,呈到父亲面前时还是洒去了不少。一路上我手指的每一次沁凉,都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仿佛那划过指尖又滴落地上的是父亲的声声惋惜。但是父亲看着这令我收获了一路心疼的酒杯,却无限感慨。他说,他开始享幺儿的福了。我看见父亲两眼空濛。我很明确地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没有眼前的景物,没有酒杯、没有我。他看到的是被时间切成两半的生活。一边很清晰,但这无声的泛黄正在被更深的颜色缓缓吞蚀,最后融入到一种真正的平静和安祥。另一边则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朦朦胧胧的背后有光流泻的身影,而这薄雾似乎很快就要被击穿。

    我看着鬓发雪染的父亲,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悸动,酸楚悠悠。一阵哽咽,5岁的我暗暗发下少年的宏愿--一定要让父亲用瓶子打酒,打满!现在回眸父亲当时的语境,他也许更多地是在告慰幺儿的母亲。

    父亲是我们老家很有名望的老中医。有阿公(祖父)家学的熏陶,又有成都中医学院系统而扎实的理论基础。虽不能说学贯中西,但起码的西医理论和常识比一般人又何止高出一畴。然而父亲却差点因超剂量服用西药致死。我在医院里日夜陪护,心疼不已,更害怕极了。险情解除后的康复期,我问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说,想早点好。

    几十年忙乱人生渐渐疏离了我曾经对父亲的百般依恋,对于父亲这个有明显搪塞迹象的回答一直未作深想。

    在后来对父亲绵绵的思念中,我越来越怀疑他当时是自杀!随后便想,是什么样的苦难才能撼得动一个人对人世的眷恋?是怎样的绝望才有自弃生命的勇气?何等的疲惫才有无可奈何的撒手。

    父亲是热爱并享受生命的,会很多种乐器。在那个砸烂一切的年代,一天,我儒雅谦躬的父亲竟悍然偷偷制作了一把我至今都不知名的琴。琴声在暗夜里或悠扬鸣转,或如泣如诉地呜咽。这些飘荡在山谷里的琴声,舒缓着父亲长久压抑的情丝愁绪,却不足以道尽埋存于心的万千苦涩。

    父亲每天要看五、六十,有时一百多号病人,却忙里偷闲学会了编藤椅、藤包。我人生中的第一个书包就是父亲编织的藤包。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异常精美,可惜少不更事的我却因为不是"军挎"被同学们嘲笑,很不情愿地又背了一周后,这精美的书包遭到了我彻底的抵制。还是无知小儿的我哪里懂得,这书包浓缩了父亲多少细腻的心思,又怎能明白我从自卑里滋长出的自尊不仅在当时伤害了父亲,也让自己以后的漫长岁月心灵难安。至今不敢去想像父亲当时的心情,以免再次创伤自己的心灵。然而我这基于自私的每一次逃遁却总会在命途中和父爱的无私与伟大狭路相逢。逃无可逃。

    噩耗传来之前两天,我在云南给父亲买了一对大理石健身球,心想着收到礼物时,一定能在父亲的皱纹里找到蛛丝马迹幸福的流露,甚至想像出双球在他手中或快或慢地转出抑扬顿挫的弦乐,在面对街坊故旧的羡慕时,却又用漫不经心地将这巨大的满足感掩藏起来,独自品尝沁甜的丝丝心慰。而事实上正是那一天父亲走完了他一生的路,区区65个春秋。与我天人永隔。

    新政府不仅全面接收民国政府,也在觊觎个人辛苦积攒下的家业。阿公创下的祖业从最初的公私合营,在父亲继续接力并奉献一生之后彻底变成了国有财产。而我出生,成长,别无长物,却独不缺父爱的家,在父亲去世后被医院收回另作他用。处理完后事返回部队时我已是彻头彻尾的孤儿了,从此孤舟野渡客,何人问寒凉。

    往事已远,袅袅于薄暮晨曦。那把土琴、我的藤书包,这些清晰的旧痕不知被岁月尘封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找不到了,只能从记忆的橱柜里搜寻。而父亲亘古不变地坚守在高高的峭壁,恍若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努力地踮起脚尖,在继续张望他一生牵挂的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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